張克楠聽見解若愚在廁所裏這麼喊他抬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光,差點把解若愚打進茅坑裏。打了人張克楠也有點心虛,趕緊出了廁所,回到脫粒機旁。這邊解若愚叫張打個冷不防,火冒三丈,提上褲子就追出來,見張克楠無事樣又在指揮脫粒,知道這樣在管教眼皮子底下複仇肯定要倒黴,轉念想:隊長多次講過,別人打你,要向管教報告,由管教處理,不要還手,不然就變成打架鬥毆,有理也成沒理了。這麼想,就跑到站在另一台脫粒機旁邊的傻朱跟前,向他報告張克楠打他耳光的事。傻朱正在指揮脫粒(傻朱最大優點是忙時幫著幹活),也忙得一腦袋汗,剛聽幾句就不耐煩了,斥責他不該停下生產來糾纏這些雞毛蒜皮,命令他立刻回到脫粒機前幹活兒。解若愚挨了打又吃了一通訓斥,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回到脫粒機旁就拿起一把麥叉狠狠地給了張克楠一下。張克楠沒料到解若愚敢在“光天化日”下動手打他,被打個猝不及防,一聲驚叫,倒在地上。這“報複打人事件”霎時震動了全場,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圍過來看熱鬧。傻朱聞訊趕來,先吆喝讓大家繼續幹活兒,一麵吩咐將張克楠送到醫院上藥,一麵立刻派人把解若愚送到禁閉室裏反省。
張克楠的傷並不重,第二天還照常幹活。麥收大忙季節,人手緊張,解若愚隻要肯應付性地寫一份檢討,也就放出來了。而他偏偏是個認死理的“杠頭”,咬住是張克楠先動的手。隊長不給他做主,他不檢討,管教也沒台階好下,就繼續關著。於是倒黴的解若愚盡管躲過了大忙季節的連軸轉勞動,卻躲不過一天隻喝兩碗棒子麵粥的饑餓。何況得罪了管教以後更沒好果子吃。
李戍孟——歸隊後我發現李戍孟的眼光時不時向我投來,怪兮兮的,像在監視我似的。我明白他是惦著他的小說,又苦於沒有機會向我詢問。“形勢”已越來越緊了,我這類反改造分子已置於積極改造分子嚴密的監控之下。平日關係不錯的人也盡量避免接觸。說來可笑,我和李戍孟得到的單獨說話的機會是在廁所裏。我進去了,他隨後也進去了,顯然他是瞅準了才追了我的腳跟。待廁所裏的茅坑隻蹲了我倆,李戍孟便迫不及待地問他小說的下落。我告訴他為安全起見沒帶回來。他鬆了口氣又問現在何處。我說埋在醫院旁邊的一棵樹下,很安全。他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卻清楚對他說了謊,我沒有埋在地下,而是留在蘇英借宿的那個姓董的“二勞改”家裏。我背著他老婆對他說除了我什麼人來取都不要給。董問:是反革命傳單嗎?我說不是。又問是秘密檔案嗎?我說不是。他說隻要不是這兩樣就保存著。按說這是李戍孟的東西應該把下落告訴他,否則不合情理。可我擔心要是逼他的供,逼急了沒準會把董供出來。讓一個“二勞改”再受二茬罪實在不是我所情願的。但那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一廂情願的做法卻給自己留下了隱患。
李祖德——晚飯後學習前,許仙拿著幾封信來“馬廄”分發,有李祖德的一封,他看了看立刻像得到重大發現似的吆喝:大興縣改名了,大興縣改名了。有人問改了什麼?他說改成紅旗縣了。都覺得挺新奇的,便湊過去看,果然信封下欄寫著寄自紅旗縣,後麵括弧注著原大興縣。隨之人們便議論起來,有人說這名字改得好啊,大興算啥哩,興隆昌盛,資產階級一套。叫紅旗好,神州大地紅旗飄嘛。有人說叫紅旗好是好,可要是天南地北都叫紅旗,郵件就不好投遞了。李祖德說活人能叫尿憋死了,加括弧嘛,這不(他揚揚手裏的信)原某某縣不就解決了。說到這兒學習組長張克楠就吆到時間開會了。
自開始“拔白旗”後,慣常的學習會就變成了檢討會和批判會。所謂拔白旗就是在三類人員:犯人、教養人員、就業人員中開展一場以“認罪認錯、服管服教”為中心的教育運動。換言之,就是要在三類人員中發動“積極分子”揭發檢舉少數的“反改造分子”,當然也包括迫使“反改造分子”投誠起義,自己舉起白旗。
李祖德是積極分子中的骨幹,每次批判會都與學習組長張克楠緊密配合,向批判目標猛轟大炮。迫於形勢,大夥都是敢怒不敢言,這晚的會本是批判解若愚的,他剛從小號放出來,又檢討不深刻,就批判他。可還沒等張克楠開宗明義,興奮勁兒還沒過去,李祖德又扯上了大興縣改名的事。他說從這件事可看出革命形勢發展迅猛,我們應緊緊跟上才是。說到這他清清嗓子,然後鄭重宣布:我已決定改名,把李祖德改為李左德,以此表明我永當革命左派的決心。李祖德的聲明確有點驚世駭俗的意味兒,與他往日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如在拔白旗剛開始的學習認識階段裏他提到他被槍斃了的資本家父親,說他自始至終認為,像李敬仁(他父親的名字)這樣的反動資本家,就是應該槍斃掉。說得大家瞠目結舌。聲明改名後,他又補充說:從今以後誰要再叫我李祖德我就不答應了。張撰問句要是你往外寫信,突然落款李左德怕人家鬧不明白吧。李祖德胸有成竹地說:加括弧啊,李左德,括弧原李祖德。引起一片哧哧笑聲。張克楠說有什麼好笑的,對李祖德……不,李左德的革命行動應支持才是。趙仁說支持不僅是口頭上的,應以實際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