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活著還是死去?這是沙翁劇裏的一句著名的台詞,內含人生的真諦,什麼叫人生真諦?這就是。
周:人有生也有死。
李:不,這不是沙翁的原意,原意是生與死的可選擇性,人可以選擇活,也可以選擇死。
周:中國人有句老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人生的真諦。
李:關鍵是怎樣的一種活法,是活得屈辱,還是活得尊貴。
周:活就是活,死就是死,哪有這麼複雜。
李:人不能回避死,誰回避誰就是懦夫。
周:得過且過吧,多想想高興的事,少想那些苦惱事。
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馬上就收麥子了,想想消滅白軍(白麵餑餑)豈不快哉?
李:毛主席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人的死重於泰山,有的人的死輕於鴻毛。
周:泰山也好,鴻毛也好,對單個人來說死的本質是一樣的,那就是消亡,人死如燈滅。
李:死是人生最終歸宿,因此充滿著誘惑。
周:何必自欺欺人?曆朝曆代哪個皇帝老兒不都是尋求長生不老。
李:也不盡言也,高貴赴死的帝王也是大有人在的,田橫、項羽、虞姬……死得悲壯,名揚千古。
周:且慢,死得悲壯,悲字總在其中吧。
李:恕我用語不當,不過悲壯一詞是活人強加在死人身上的,死得其所,何悲之有?
周:死亡終不是歡暢。
李:這同樣是活人對死亡的感受。
周:死人的感受隻怕沒機會表達。
李:我是死過去一回的人。
周:那你就說說死的感受吧。
李:一言以蔽之,走向死亡的過程是美妙無比的,麵對著一個五彩繽紛香氣撲鼻的世界,天空要多藍有多藍,水要多清澈有多清澈,動物會說話昆蟲會唱歌,你輕盈的身體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翔,飄飄悠悠,舒暢之極,你急於飛向極樂世界,什麼叫欲罷不能呢?這一時刻就是……
周:……
我無言以對。一個死去一回的人繪出的死亡景象,是由不得一個沒死過一回人的反駁的。我隻是想,如果死亡真的像李宗倫描繪的這般妙不可言,那麼每個人都應當義無反顧地去死。死去的人是聰明透頂大徹大悟的,而活著的人卻是愚不可及,猶如我自己。李戍孟的小說稿——自從聽張撰說當局對監舍進行過一次大搜查,心裏就一直忐忑不安,一是那幅畫是否被搜去尚未可知,再就是我帶出來的李戍孟的小說稿不知會不會受到追查。不少人都知道李戍孟有這麼部書稿,沒搜出來肯定會引起人的懷疑,懷疑這部書稿的去向。而我又不敢擔保李給我書稿以及我從“馬廄”帶走時沒被人發現。可見危險是蘊於其間了,隨時會降臨到我的頭上。
所有的詰難我們犯人都隻能被動地承受,除了編出一種“說法”搪塞之外,再沒有別的主觀能動性。時間一久,就使我們形成一種心理定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就“打破頭用扇子扇了”。
我想既然眼前還沒追查過來,不妨抓緊時間看這部書稿,一有變故就想看也看不成了。遺憾的是,我到底還是沒有看成。
蘇英——就是在我決心要讀李戍孟的小說的那天蘇英出現在我麵前,我一下子驚呆了。我吃驚的不是她又來找我,而是她從上到下全變了樣,穿一身黃軍裝,戴一頂黃軍帽,開始那刹我斷定是自己裝病的伎倆被揭穿,隊裏派來警衛戰士把我擒回去。弄得我好緊張。待認出是她我的身子還是直僵僵的。我埋怨說蘇英你咋這樣,我還以為來了革命戰士呢。蘇英笑了,說我就是革命戰士啊。我摘帽了,回到了革命隊伍裏,你不為我高興嗎?我說高興。蘇英來我真的很高興,站在院裏我向她問這問那,惟獨沒問馮俐。她倒挺敏感的,頭一偏笑道最要緊的咋避而不問呢?我說啥是最要緊的呢?她說問問你自己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馮俐的情況你不是在信裏寫了嗎?她拍下手說看啊賊不打自招了吧。
中午在病房裏吃了飯,蘇英將帶來的食品向病房裏的光頭病號分送,換來一片感恩戴德的歌頌。蘇英總是很周到的,這是馮俐所不及的。平心而論,蘇英是個很不錯的女子,熱情,懂得關心人。拿我來說,曾傷害過她,她不計前嫌,對我還一如既往,對此我心裏既感動又歉疚。為什麼我不願在她麵前再提及馮俐,也是出於這種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