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叫他笑怔了,心想今天這傻朱是咋的啦?喝了癡老婆尿?傻朱笑夠了才開言說是高雲純那小子又教出你這麼個學生吧?我沒吭聲,心想原來這伎倆已被傻朱識破了,看樣高雲純除了我還對其他的“四眼兒”進行了傳授。隻見傻朱又板起了臉來,厲聲命令道周文祥你把眼鏡戴上!我的心怦怦地跳,心裏鬥爭到底戴還是不戴,不戴是抗拒命令,戴要冒眼被打瞎的危險。這時又聽傻朱吼叫周文祥把眼鏡戴上,趕快戴上!我知道無法抗拒了,手哆哆嗦嗦把眼鏡架在鼻梁上,同時趕緊把眼閉了。舍車保帥,眼球無論如何要保住啊!我迎接著傻朱的出手一擊,全身從頭到腳每一根神經都在戰栗,眼前像有一團火球在閃耀,在燒灼。我覺得快支撐不住了,要倒下了。這時耳畔又響起傻朱鴨叫似的怪笑,我睜開眼,見傻朱笑得臉都變形了。我立刻明白他是用欲擒故縱的手段來折磨我的神經。
我憤恨極了,心裏罵你這狗娘養的。傻朱停住笑說道:這回念你初犯,饒了你這個跟屁蟲,下回見了我再他媽四眼兒變兩眼兒就一拳把眼鏡打進你腦子裏去。你聽見了沒有?我說聽見了。這時他把背在後麵的手送到身前來,我看見他拿著一封信,他把信丟給了我,就轉身邁著熊步走了。信使我忘記了其他,從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和落款地址一看就知道是蘇英,我心裏犯疑,她咋知道我轉到我樂嶺來了呢?我抽出信瓤看,僅寥寥的幾行字,除千篇一律的好好改造外,還有這麼幾條信息。一是她於兩年前摘了帽子,二是大病了一場,再一條是關於馮俐的,說聽人說小馮目前關在晉城監獄裏,恐怕出不來了。這條信息使我全身的血驟然冷下來了,呼吸都停止了。馮俐咋重新關進了監獄?出不來了又是什麼含意?!我幾乎要哭出來,傻朱剛才沒打出來的那一拳讓蘇英打出來了,打在了我的心上……
小西地——小西地是犯人墓地,在我樂嶺農場正南的一個小山坡上。到墓地來的人不外乎兩種,一是被活人送來的死人,二是送死人來的活人。犯人中流傳的那首掘墓歌將人生看個透徹:“挖呀挖,挖呀挖,今天咱們埋別人,明天別人埋咱們。”我是頭一次到小西地,自是擔當“埋別人”的角色。“別人”是同監舍的曹大個子。他是我樂嶺農場的“坐地戶”犯人,或者說是“臥床戶”犯人。自我來後就見他一直躺在鋪上不起身,整天哼哼唧唧,飯吃得很少,半個月前幹脆不吃飯了,說“辟穀”了。“辟穀”這字眼其實與絕食是同一種事物的兩種說法,大家都清楚,說“辟穀”無非是想使自己的“絕食”趨於合法化,這樣死了沒人追究“自絕於”什麼什麼的。我聽監室其他“坐地戶”犯人講過他的大體經曆。讀中文係時知道了文藝的現實主義創作最根本的一條是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曹大個子就是一個典型人物,或者說是個類型化的人物:富家子弟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起來造老子的反,然後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
這種類型的人物在共產黨內是屢見不鮮的,他們的大致人生走向有二:一是為革命捐軀成了烈士;二是活了下來在新政權中當了首長。曹大個子本應成為後者,是命運乖戾不測讓他這個革命者到頭來成了革命的罪人。他的父親在土改中被當地農民打死,他事先不知道,大軍向南挺進途經家鄉時他突然起意回家看看,故事就從這裏開了頭。他騎馬於部隊駐防間隙回到自己的村子,正在這晚還鄉團在村裏屠殺村幹部和土改積極分子,聽著槍響如爆,他站在村口思忖再三,返回了。可有人看見了他。村政權給有關部門寫了檢舉材料,說是他帶來了還鄉團。他拒不承認,又苦於無法證明自己沒有參與反革命殺人,最終被定了罪,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當然沒殺人隻是聽他個人說的,真實情況永遠是個謎了。我和另一個被派公差的犯人用板車將曹大個子的屍體拉到小西地墓地時,已經有一個犯人等在那裏了。那犯人是場部勤雜班的,見麵時自我介紹說姓程,又說許多年來我樂嶺死了人都歸他處理。他用手往山坡上指指,我看見了一大片墳包錯落的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