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混亂之際我湊到俞峰華跟前問他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他說我看你像是要發言的樣子,很擔心,千萬不要多說話呀,咱倆的刑期都剩下不多了,這期間萬萬不要生出事端。他的話使我心頭一熱,朝他點點頭。他又說你等著瞧,這事並沒完。事情果然就沒完。晚點名時佟隊長在全隊麵前點了高雲純的名。說到這一點須說明一下:管教幹部一般不參加犯人的學習會,各組的學習發言由學習組長或指定的犯人做記錄,會後將記錄呈送給管教幹部過目。高雲純發言和李祖德批判時我看見張克楠在記錄,卻沒料到當晚他就彙報給了管教幹部,也稱得上雷厲風行了。最後佟管教宣布責成高雲純寫出深刻檢查,如何處理視檢查情況而定。
一根繩——乍一聽沒準會以為由一根繩子生發出來的某件事。不是的,一根繩不是一根真繩子,而是一個地名。再確切說是一道半人高半裏長的石頭牆。位置在我們勞改營和婦女營中間。我樂嶺一帶有許多叫人莫名其妙的怪地名,什麼鳳凰頭、風箱溝、火盆地。就說這一根繩,完全可以叫個與地貌實物相符的名稱,比如一堵牆、一道嶺之類,可不,當初起名字的人就要不著邊際地叫個一根繩。在田裏勞動望見遠處的一根繩有一種眺望長城的感覺,這感覺又會在心裏派生出另一種蒼涼滋味兒。不管怎麼說一根繩是我們犯人向往的好地方,那裏是我們的休息地。晴天時騎上牆頭曬太陽,大風天在牆根兒避風寒。
看著難友們一線排開在一根繩上,不由讓人想起那句“一根繩上拴的螞蚱”這句俗語。想想這成語與我們的實際狀況還真相符呢。一根繩除了讓我們休息避風外還有了更重要的用途是看女人,看與我們僅一牆之隔的女勞改犯,她們是一道永遠看不夠的風景。管教們也是夠操蛋的,常以此對我們冷嘲熱諷。每當看見犯人眼巴巴向牆那邊觀望時,就罵道:狗娘養的,小心掉下眼珠子!犯人們則自嘲道,撐死眼珠子餓死吊頭子哩。一道石牆就像天上的天河,隔開了牛郎織女。站在石牆下麵我也禁不住和別人一樣“撐死眼珠子”,觀望當中不免又想起馮俐,心想:要是馮俐一直在帽兒山呆好,現在也會出現在那邊的女犯人中間啊。那樣我就能看見她了,甚至我們可以在“天河”兩邊對唱《西波涅》。一根繩可以說是我的白日夢。
馮俐,你在哪裏?活著還是死了?再給我托個夢吧,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趙仁、董善——眼前同時跳出兩張陰陽臉是因為犯人中流傳的一句話,這話是:趙仁不仁,董善不善。一句話就把人們對趙仁、董善的看法表達出來了。但這話不屬我樂嶺的專利,“產地”究竟在何處眾說紛紜,有說是廣合農場,有說是團河農場。曾和趙董一起改造過的人都極力證明當時就傳開這種說法。可見此話由來已久。想到這兩人我不由想起在清水塘時高衝說過的“人實際上應該分為好人階級和壞人階級”的話。如果以這種觀點來衡量,我們所提到的趙、董二人當屬壞人階級無疑,不管他倆認不認可,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為自己歸了位。這裏就不得不讓人深思:作為一個人,好與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由來?先天的?後天的?還是先天後天兩相糾纏的?不管怎樣有一點可以肯定,人從根本上說是尚仁向善的。趙仁董善的名字便可證明這一點,而到後來出現尚仁不仁向善不善的情狀大概也是本人所始料不及的吧。趙仁四十出頭年紀,山東黃縣人,縣劇團的專業作曲。據說他打成右派的原因也有些特殊,是民憤所致,確切地說是劇團全體女演員將他送進右派分子的行列。他的專職工作是為劇目譜曲,他熟悉每一個演員的音樂天賦,特別是掌握每一個女演員的音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