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若愚——在我樂嶺見到的昔日難友中間,解若愚是較為特殊的一個。一是分別數年,他的外貌沒有明顯變化,如果一定要找到某些變化的話,那就是他比先前胖了些,麵色也不錯。打眼一端詳,會使人覺得他過了幾年很滋潤的日子。再就是還像從前那樣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比方難友聚首,在人前大多裝著不認識,有話背地裏說。可解若愚不裝樣,見了麵就問長問短,親熱得很。一言以蔽之,“改造”這把快刀尚未將解若愚砍削成形,這也算是一個奇跡。當天解若愚便以一個先到者的身份向我介紹情況,他說這次轉過來的犯人中,當年清水塘的難友有五十多名,分散在七個小隊裏。我倆所在的第五小隊有八名,他對我列數了一通:有俞峰華、高麗金、張克楠、張撰、吳啟都、李戍孟。有的我已經見過了,隻是沒見過張撰和高麗金,他說張撰臨時抽調到場部演出隊搞舞美,高麗金臨時抽調到磚瓦場幹活。又說到個人這些年的情況,我說我在興湖大場和雙山農場呆的時間較長,那裏的許多難友這次也一塊過來了。他說他比我晚一年多離開清水塘,這之後又轉了兩次場,清河三年,團河兩年。
他說比較而言清水塘是難忘的。我問為什麼。他說一是那裏的地理位置好,氣候適宜,二是那裏的管理相對寬鬆。他停停又說,特別是我們對“內矛”的那場鬥爭是很解氣的。他問你還記得高衝“審”高幹那場麵嗎?我說記得。他說想起那一幕就令人激動。我說比較而言我還是覺得我樂嶺比清水塘要好一些。他問你剛來怎能得出這種結論?我說你知道的,在清水塘當局挑動刑事犯壓迫我們政治犯,弄得我們很狼狽。這裏現在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政治犯,就不一樣了。他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問:你見過張克楠了嗎?我說見過,點點頭而已。他說你還記得清水塘的黃管教抄襲泰戈爾那回事?我說記得,怎麼?他說就是張克楠替黃管教捉的刀。我吃了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呢?他說張克楠剛來那天清理物品,我看見書堆裏有一本《泰戈爾詩選》。我問是真的嗎?他說這還有假,我親眼看見的,不信哪天我從他那裏借出來給你看。我說我不是不相信,是覺得張克楠幹這種事讓人難以置信。最後解若愚說了一句話讓我振聾發聵:記住我的話,哪裏都不會風平浪靜的,不是有句名言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嗎?
傻朱——傻朱是負責我們五小隊三個管教中的一個,本名叫朱克儉,可沒人叫他的本名,我們犯人當麵喊他隊長,背地裏喊他傻朱(豬),而管教人員喊他大朱,朱與豬音同,因此難說叫的不是大豬。不管是與不是,大豬與朱克儉聯係在一起,實在很相稱。說“大”是他的身體很魁梧,足有一米九的個頭,骨架上墜了少說有一百二十公斤的肉。用“鐵塔”形容站在你麵前的他一點兒也不為過。說“豬”是他的頭腦很簡單,動作也遲緩。他負責帶班值夜班,兩隻眼死死地盯著廁所,總怕人夜裏借上廁所的機會逃跑。其實在農場已經當了多年犯人的“老右”們誰也不想跑了,如果要跑,傻朱就是把他的眼珠子摘下來掛在廁所門口也看不住。傻朱是不久前從團河農場調來,從團河來的蕭恒傳播了傻朱一段“佳話”:他老家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姑娘大老遠的從河南跑來,想看看北京的天安門。而他卻想趁機考驗一下姑娘是否艱苦樸素。一大早從食堂買了一挎包饅頭背上,就領著姑娘上了路。從大興縣到城裏每隔十幾分鍾就有一趟公共汽車,他愣是不坐,領著姑娘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到。站在天安門廣場一邊啃饅頭一邊看光景。下午還是步行回來。
大熱天逛北京連根冰棍都沒給姑娘買。這考驗把姑娘考驗怕了,剛談對象就這麼摳門兒,成親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遂提出拉倒。他確是傻得可以,不僅不想想對錯,卻說:這樣的姑娘,不會過日子,吹了的好,吹了的好。估計蕭恒不會憑空編出這麼一段故事來,況且這故事也很符合傻朱的為人。這樣的人為什麼也當著“精兵強將”調到我樂嶺來呢?精肯定是談不上的,強也僅僅是強在體格上。難道當局竟然要利用這種強將對犯人施加威懾麼?我不願這麼想,而事實卻做出了回答。那天在地裏挖排水溝,一個犯人從水裏撈冰淩吃,叫傻朱看見了。他不吭聲,邁著熊樣的步子走到那犯人跟前,一隻手從背後抓住棉襖領子像提小雞似的往上一提,那個犯人的兩腳就離地了。傻朱還不說話,手往前一送,那個犯人就被送進前麵的冰水灣裏,跌得嗷嗷直叫喚。這時傻朱才開口說話:吃,吃,我叫你吃個夠。如這事發生在一般管教身上,來這麼一下子也就夠了,可傻朱不,他是個照死鉚子造的主兒,愣是逼著那個犯人趴在冰水裏吃冰。直吃得渾身發抖臉像紙一般白,傻朱才算完。犯人們看著這情景能不感到威懾麼?據蕭恒講傻朱在團河以監管犯人嚴酷著稱,毆打犯人是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