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押出辦公樓天已經亮了。正是學生在食堂吃早飯的時候,校園空蕩蕩的。一輛黑色轎車已經在樓前台階下待命。向我宣布逮捕的那個警察拉開車門,把我推了進去,他也跟著上了車。車裏已有兩個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穿黃軍裝的武警戰士。警察和武警戰士將我夾在後座的中間。警察又將他的文件包蓋在我的手銬上。車開了,我看見是開向西校門。說來也真是一種諷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坐小轎車;頭次坐要去的地方就是監獄。車向前開,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奔走,有的是去食堂吃飯,有的是吃完飯從食堂出來。這時我不禁又想到馮俐,想到平日裏我們相聚食堂時的美好時光,我十分渴望她能行走在路上,讓我在離校之前見上一麵。盡管我知道這個機緣的概率很低,可還是將熱切的目光盯向車外。路上的學生見轎車開來好奇地向裏麵張望。這時我突然明白警察為什麼要將文件包蓋住我的手銬。欲蓋彌彰。我腦子裏倏地跳出這個字眼,這個字眼就像一顆肮髒的果子被人強塞進我的口中,惡心之極卻又必須吞咽下去。如果說在這之前麵對逮捕我恐慌過畏懼過痛苦過,那麼這時占據我內心的已經是深深的厭惡與憎恨了。當西校門現於眼簾這一刻我想哭泣,我想號啕大哭。
我熱愛K大,無比珍惜我的大學生活。但這一切都隨著車出校門離我而去,這一切將永遠離我而去。今後隻能存留在記憶中。但是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隻要我尚有自由的一天,我就要回到K大校園,而且我要從這西校門進來。這就是我離開K大時心中所想,無訛無妄。盡管這一切我記得清晰,但卻無濟於事,這不是審訊人員指定的日子。他們要我交待的是五月十三日、五月二十九日、六月二十八日這三個日子。其實我也知道這不是一道無解的題,有解在我的日記裏。日記裏記得很詳細,隻要翻翻日記……可我的日記不在身邊,它仍然在我床下的書箱裏,還是已被公安局的人搜走?我不得知,也無從得而知。為此我向崔老請教。崔老說被捕後搜查是必不可免的,日記這類重要證據肯定已落入審訊員手裏。我問能不能向審訊員討回看看。崔老搖搖頭,說有句俗話叫:一字入公門十牛拉不出。我還不明白,問既然日記在審訊員手裏,為什麼還問我哪天哪天都幹了什麼事,難道他們不會自己看?崔老笑了笑,說連這也不明白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經崔老的一番點撥,我像被啟蒙的學童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
我曉得無論如何要把那幾個日子回憶起,然後再一五一十向審訊員交待,隻有這樣才能證明我的態度好,才能證明我對自己的問題是“竹筒倒豆子”(這是審訊員的口頭禪)。於是我想啊想,一天到晚就像靈魂出了竅。一次放風結束我竟怔在那裏忘了回牢房,挨了管理員的訓斥還不知為了哪一樁。崔老見我這般失魂落魄又繼續點撥我,他說凡事離不開常理……如果一個人將錢幣什麼的東西失落在沙灘上,怎樣才能尋得回來呢?我想想說:用手扒。崔老說再好好想一想。我想起建築工人用篩子篩沙子莊稼人用篩子篩糧食。對,用篩子篩。崔老說對了,用篩子篩。我問時光也可以用篩子篩?崔老說這是自然。他說你記日記其實就是篩一天的時光,重要的事情留在篩麵上記下來,不重要的從篩孔裏流失去。
他說你現在要篩的不是一天,而是好幾個月,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關鍵是要找到一種方法。崔雖說得玄妙,卻給了我啟迪。我覺得必須換一個思路,換一種回憶方式。我想應該選擇某個尚有記憶的日子為基準,然後沿著這基準點往後回憶。說是篩篩子也好,說順藤摸瓜也好,都差不離。有了這種想法我很是興奮也變得從容冷靜。我很清楚今後我麵對的審訊將十分艱巨,決不會隻說清楚那三天就萬事大吉。絕不是。我須將五髒六腑都翻出來撥拉著給人家看,而通過這種全麵詳盡的回憶,事實上就是為下一步的審訊做準備。當然由於人的記憶力畢竟有限,即使這般的“天網恢恢”也難以做到“疏而不漏”。事實也正是這樣的,我想起一些完整的事件,而更多的是一些片斷,一些細枝末節。為防止再度遺忘,我將所能回憶起來的一應記錄在紙上,沒有選擇沒有取舍,包括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