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京畿秋千架 (2)(2 / 3)

我有些慌神,心想怎麼審訊剛開頭就結束了呢?我早做好了通宵達旦的準備,甚至包括受點皮肉之苦。卻不是,就這麼草草收了場,這確是始料不及的。

我走得很不情願,就像在這審訊室裏沒呆夠似的,這心理夠古怪的。

緬懷往事應該是老年人的事(梁任公便有“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一說),或者是功成名就者的事,我不在這個範疇。我不老(才二十出頭),也沒有輝煌的業績(連學業都未完成)。我沒有這種資格,而理應暢想“將來”的我卻必須對“既往”進行回憶。不,回憶這字眼可有點輕描淡寫,確切地說是反省、是坦白。一連幾天我苦苦地回想,力圖從記憶中尋覓出審訊員想知道的那三個日子,可硬是辦不到。我回憶不起來,那三個鬼日子就像是沉海的石入洞的蛇,杳無蹤影。然而卻有另一個日子總在眼前浮現,揮之不去,那就是今天,不,已是昨天,我淪為階下囚之日,一切都是曆曆在目的。特別是將我從K大拘走的那一幕:從時令上說那是一年中最漫長的夜。六點鍾起床時宿舍外麵的校園還是一片漆黑。後來我不再相信人所謂的預感與直覺。如果有,那個早晨就不會厄運臨近而我還像慣常一樣的從容消閑。我照例比同宿舍的人多偎幾分鍾被窩,當別人洗刷完畢我才懶洋洋走進盥洗間。盥洗間的破損窗戶對著大辦(大學辦公室)的方向。

如果稍稍有些警覺,我應當看到大辦窗戶異於往常地亮著燈光。也應當聽到大辦樓前有汽車開來的聲響,可我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照常慢慢吞吞地刷牙洗臉,一點也不知曉禍事已直逼眼前。走出盥洗間在走廊裏我被兩個人攔住。走廊燈光昏黃,我的近視鏡撂在宿舍裏,眼前黑影幢幢,好容易才辨認出他們是係黨支部書記範宜春和副支書孟廣琦。孟是我同年級同學,雖然打交道不多,可也算得上熟悉。範宜春先開口說話,他要我立刻到大辦去一趟。他的聲音極其平淡,可傳到我耳朵裏就像炸了一個雷。壞事了,我心裏說。這幾天已聽到這樣的傳聞:國家機關,文教單位和新聞界的許多右派被公安機關逮捕,難道……沒等我回過神來,孟廣琦將一張字條遞給我,我趕緊貼在眼皮子底下看,上寫周文祥同學有事請到大學辦公室一談。下麵騎著鮮紅的圖章。壞了,真的壞了,我的心怦怦跳動。我已斷定災禍臨身。字條是昨天寫的,孟廣琦和我住鄰室,如若是一般的事,他完全可以在頭晚把字條交給我。即使昨晚忘記了,今早也用不著這麼兩人攔截如臨大敵。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問範、孟知不知道找我談什麼事?兩人齊答不知道。可我斷定他們是知道的,說不知道完全是胡說。一場反右使每一個人都學會了說謊。孟說你去了就知道了。這時宿舍的學生陸陸續續往食堂裏去。看到範、孟兩書記和我在走廊裏的陣勢自會猜到幾分,也不顯多少驚訝。反右鬥爭也使大家都經了風浪,無論再出現什麼事情也不會大驚小怪。這時在樓梯的黑暗處響起一串鐵勺敲飯盒的聲響,接著是一聲吆喝吃飯嘍——我心裏打個怔,一下子被提醒。我問範、孟能不能先吃飯再去,這次他們沒一點含混,說不行。我覺得憋屈,說我要上廁所。孟不客氣地指出我起床後上過廁所(這就證實了我的行動一直在他的監視之中)。我說我腸胃不好拉肚子。兩人以不信任的眼光盯著我。我說我真的拉肚子。我不再理睬他們,徑自朝走廊頭上的廁所走去。盡管我不回頭可我清楚他們跟在後麵。我走進廁所,趕緊找一個茅坑蹲下。我不否認我對範、孟兩人說拉肚子是說謊,問題是一經蹲下就有了排泄的欲望。

是拉稀?拉稀是我們那兒形容人遇到危難事的鬆包形狀。我不由感到沮喪和自卑。大難當前我一下子窺見了自己那一縷懦怯的神經。哈,鬆包蛋周文祥,今日你也拉了稀,我恨恨地嘲弄自己。這嘲弄完全是為自己壯膽。拉稀歸拉稀,但我卻沒忘記拉稀之外的大事,那就是銷毀“罪證”。我從門縫向外瞅瞅,範、孟兩人沒跟進廁所,我便趕緊行動,我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疊起來的信紙。這信紙是馮俐寫給我的,自從我被定為極右派馮俐不斷地為我鳴冤叫屈,態度強硬言辭激烈,為此受到她所在外語係黨組織嚴厲的批評,警告她如不和我徹底決裂將步我的後塵。我自知這不是危言聳聽,我不能讓她和我毀在一起,便提出與她斷絕戀愛關係,分道揚鑣。她非常固執,既不理睬係黨總支的警告也不采納我的忠告。我拒絕與她再見麵,她就不間斷給我寫信,放在傳達室窗口等我取。平時收到信看過便銷毀了,隻有最近這封還保留著。我將馮俐的信撕碎丟進便坑裏,以這種方式“踐踏”過愛情我心中方感到慰釋。我被範、孟兩書記帶出宿舍樓天還沒完全亮,東麵天空透出的青光與宿舍樓窗子透出的黃光融合一處,這是我熟悉的校園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