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四月載於三三集刊20輯。
關山月
前日去看敦煌壁畫展覽會,有玉門關陽關等的照片,都是唐詩裏熟悉的。李白詩“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暴骨沙場的那班人遂亦不是委屈的了,因為塞外的也是漢唐的歲月。在漢唐的無限的空間與時間裏,他們雖死,亦與生存的耕夫織婦共是一幅風景。
若生存者所營為的是織的錦絲與圖案,則他們的是錦絲的情意與存在於圖案花枝裏的空氣。他們當然不是委屈的了。這不可以是功利主義的解釋,如雲若沒有他們的戰死防衛邊境,則漢唐的文化不得保障,那麼他們隻是為了保障生存者的人世的手段而犧牲,這就狹小了。
至此我亦完全懂得了李白這首《關山月》的好。全詩是: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開頭就是一個大自然,那風兒和著月亮幾萬裏吹度玉門關。而這大自然與人世寫在一道,有征人的與思婦的哀傷,然而並不即是反戰思想,隻覺天道人事是這樣的,不著理論。
因想起朱西寧的《豔火結在鳳凰木上》可以配此。火焰焰的鳳凰木的晴空無極,與李白此詩起頭四句意境可說是同等的。鳳凰木的婦人是知其夫已死,李白詩裏的思婦是尚在想著征人,有兩種不同的寫法,遂覺更是好的了。中間“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卻能沒有不足,簡略而不著色,此等處最是漢詩的本領。
一九七七年年三月廿三日東京福生。
女人論
往年哲口信夫先生在女作家座談會上說:日本奈良朝曾有額田王(皇族女子)寫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文學作品,平安朝亦尚有《源氏物語》是女人文學,而其後女人文學就絕響了,今你們是學寫男人文學的女流作家——叫人未免短氣。
原來當初新石器文明是女人開的,女人與太陽同在,是太陽神,因為稻作是女人發明的,要水與太陽。觀音淨瓶中的楊枝原是稻,瓶中甘露水是農業的用水,日本自古稱為太陽之國,稻之國,水之國。觀音的瓶,表誌女人發明了陶器。輪也是女人的發明,記在如意輪觀音,與印度教女神的輪。天文當然是女人的發明了,因為從農業而觀天象,女人發明農業故又是太陽神。織機更不用說。
數學也是女人發明,女媧執規,伏羲執矩,圓陽而方陰,女媧的倒是陽。音樂是女媧始作笙簧。新石器時代的出土物兩隻大壺,岡野驚歎其雄大非後世可及,那就是女人的作品。
世界上記憶新石器時代的這一場麵,最原型的就是日本《古事記》的天照大神。她是太陽神,住在高天原,有田稻,有采女在機杼織布,有新嚐(新米登場)祭,真是悠悠萬古的風景。最後女人發明了家庭,如此才開啟了天下的朝廷。其後數千年間,巴比倫埃及、印度達羅毗荼人文明,中國也許是到黃帝之時,雖然男人出場了,文明還是隻靠的女人所發明的這幾樣法寶,自輪至於數學等等。
但其後女人就不是太陽,由陽位變為陰位了。其故有三:
一、輪、天文、音樂、數學、田稻等的幾種發明,已可用之萬世而不竭,亦不可能再發明一種二種,女人的創始大業告一段落了。
二、女人的最後發明家庭,使種種所發明的都有了歸著與統一行施,女人遂由知性的光變為情操,使之美化已足了。
三、於是男人來把至今女人所發明的東西來說明其原故,做成了理論體係化的學問,在中國就是《易經》,在希臘則是數學,這卻是男人的創始力,女人被壓倒了,雖然創始了學問不及女人的發明的偉大,女人做的是明德,男人做的是明明德,隻把已有的明德來加以說明罷了。但是因有了此學問,及演繹出了數學上的進步,農業上的進步等等,朝廷製度的進步等等,此後的三千年間,至今日為止,東洋的一切營造都是依於中國學問,西洋的一切營造都是依於希臘學問,成了全是男人的世界了。
女人在學問上決定了不及男人,連美術也輸了,女裁縫不及男裁縫,戲台上女人扮女人,還不及男人扮女人。女人完全喪失了創始力了。
原來高等動物都是雌的猥瑣醜陋,舊石器人亦然,但是到了新石器文明,女人才變成美了,天照大神的美是她自己的光輝所成,而後世女人有色無光,要靠男人的光照亮,依於男人的意思來製定女人的美,男人若不出英雄,女人即隨之而不出美人。此二千年來,女人一麵順從,一麵對男人的世界叛逆(不是為女權)。學問是男人創造的,女人不曾沾得手,所以在於女人,隻覺其是不親切,凡女人都是反理論的,女人一旦上場她一定亡國。但最初女人是太陽的記憶仍在,中國的舊戲《樊梨花》等就是要代男人來執掌江山。
新石器時代女人的發明,都不靠理論,而靠感。
其後男人創造了理論化的學問,有利必有弊,黃老就反對,所以黃老倒是與女人相近。我自身即有此經驗。譬如我以前寫文章時,並不會《易經》,當然不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今知道了這些法則,亦寫不出先前那樣的文章了。近來我每覺自己的感鈍了,然而這也不隻是我年齡衰老了的個人之事,其實是男人的學問世界今不但希臘的行不通了,中國五經的學問今亦沒有了感了,所以世界曆史今已到了壁角沒有前途。今是要女人再來做太陽,使人類的感再新鮮了,才可使一切再活過來,連學問也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