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馬相如至蘇軾,皆是出自黃老與儒,所謂曲終奏雅,變調逸韻因於黃老,而雅則是儒的。《易經》說“開物成務”,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又如說文明在於天人之際,黃老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則明於人事。今鹿橋的文學的根底是儒與渾沌,渾沌通於究極的自然,那是鹿橋為時流文學者之所不可及處,但鹿橋的渾沌是婆羅門的,於中國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張愛玲還更近於黃老些,所以兩人的小說都有廣大的讀者,而張愛玲的更覺親切些。
往時的劍客遇到高手,即與較量,一麵暗暗喝采,一麵試要打出對方的破綻來,為此至於不辭喪失性命,並非是為勝負,而是為要確實明白劍道的究竟。我對尾崎文學與保田文學亦曾如此。至於幾使保田對我的友誼發生危險,幸而隨又和好如初。對川端我亦在信裏批評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發表文章提到了這點,說我所點明的,有他本人當時所未意識到的,但是他自以為好的《睡美女》等幾篇晚期的小說不被同意,認為殘念(遺憾)。幸而他對我始終保持禮儀之交。如今尾崎與川端皆已逝世,僅存保田,益覺天才難得,友誼之可貴了。此時我卻新交了鹿橋,讀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頭臉打他幾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當年我賀川端得諾貝爾獎的詩在此,詩曰:
阮鹹亮烈吳紵潔,任俠懷人是文魄。
姓名豈意題三山,身世但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問踴子鼓。
應同白傅鄰娘履,沉吟安得淚如雨。
我抄這首詩是為鹿橋取彩,讓我們大家都來期待他的新著《六本木物語》快快出世。
一九七五年一月十二日寫起至十八日寫訖於華岡。
來寫朱天文
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而我今還來寫這個?單是想想,就已夠發愁了。我這樣愁了兩天,今晨四時醒來在枕上又來想時,卻忽然發見了文章中自有著一個無憂患的去處。這樣,我就把來寫了。
朱天文的小說,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風景。這也許比擬得不對,但不是比擬,隻拿它來興吧,像《詩經》裏興的寫法。
我最愛看日本神社巫女的舞。巫是借用的漢字,原文意思是王姬,這裏宜譯作神姬,可比教會的修女,但是不同。今時日本神社的神姬是良家女子自十五至十八歲,年長的自十八至二十一歲,進神社三年,修行禮儀,以後就回家結婚的。神姬平時穿的是白衫朱裳,麵上是吉日良辰的稍稍敷一點粉,一派少女的清豔。
神社禊祓,神官古衣冠束帶,執笏,分司儀與司樂。司儀者在神殿上主獻饌、撤饌。司樂者則列坐神殿上左右兩側,主作樂。儀式開始時,樂官擊鼓吹笙,禮官獻俎豆,一品一品由右陛下的神姬遞與陛上的神姬,再傳與禮官奉獻於神前祭案上。動作都敏捷。上饌畢,神姬進舞。
神姬此時穿的是千年前奈良朝皇女的裝束,廣袖豁裾的襦裳,金冠,白麻綴垂發,執扇障麵,遞次由右陛升殿,凡二人或四人。
在大鼓與吹笙的催樂裏神姬升殿時的小趨步,急促的,繁碎的,有著靈氣拂拂裏潮汐初上的感覺。她們兩兩的來至正殿上向神前俯伏,起身執鈴而舞。鈴有柄,係著一條闊闊的長長的飄帶。是先鈴舞,後扇舞。
卻說神姬伏拜了起來,右手執鈴,左手攬鈴柄的飄帶,左右開張地齊肩擎著,那立起身的姿勢,與右手執鈴一振對著神前開始舞的姿勢,隻覺其大,真的如山如河。樂官的歌是頌的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曲調雅正宏達,應著鼓與笙笛,神姬的舞,寬舒條暢潑剌,而忽然神姬一轉身,麵對著神殿下參拜的群眾,緩緩的舞向前三步五步,真有如潮汐之來勢逼人。神姬的眉目神情隻是處女的敬虔與端正。每次我隻覺是第一次看見女子可以有這樣的美。我是從那舞,豁然悟得了衛夫人教王羲之永字八法的動的姿態原理。
神姬是為神而舞,不是為觀眾而舞。觀眾亦是與神姬同在神前。人們來參拜,不是為來訴說憂患,而是來到了神前舞憂患之境,如此時神姬的舞裏沒有生老病苦。
我讀朱天文的小說與散文,便也是對之自然生起敬虔與端正,遂想起了神姬的舞。而因此我乃更注意到了文學上的一些基本問題,覺得當今是文學上要來一個大反省的時代,惟有從這反省中出來得新的作家。我首先是要對朱天文說這個。
原來好的文章是亦如神姬之舞的惟是對神,不是為對讀者。好的讀者是與好的作者同在神前。此理可通於一切好的東西,不止於文學。便說政治,如日本明治維新的第一人西鄉隆盛,即說自己是以天為對手,不以人為對手。明朝佐燕王起兵的姚廣孝亦說:“臣知天道,遑論民心。”兩人皆是應於天而群眾自然從之。
便如希臘的雕像,亦是為對神,作者與觀者皆有敬虔端正。西洋的雕像是至羅丹而完全墮於藝術的邪道了。數學者與物理學者如柏拉圖、笛卡兒、牛頓、愛因斯坦,其發見都是為對神。畫家如塞尚與梵穀,他們至少亦能不為觀眾。胡適之當年那樣的風頭,但他的是:“我自高歌,我自遣幽情。”這樣一對照,可知今日的作家太過顧到讀者是何等的錯誤!文學是主觀的抑是客觀的、是大眾的抑是貴族的論爭,是何等的淺薄!真正的文人,我想他對著書桌紙筆時必有著如對天地神明的敬虔端正的。因為好的文章如風,吹得世間水流花開,此風是惟有從神境而來。但這神與宗教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