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王昌齡——依然宿扶風(1 / 3)

一生裏,他送過多少朋友?送過朋友多少詩篇?到底有多少朋友送過他,也送給過他詩篇?這幾乎成了一個謎。

我遍翻他的不同版本的全集,影印的,刻印的,插圖本……見第一個字是“送”字的就有幾十首之多。如果加上散失的那些呢?到底有多少?隻一個小小的龍標任上,他就在龍標城東專門為送客建了一座臨江樓,不知道宴飲過多少次、送走了多少人:他送了魏二、送了張四,也送了程六;送了狄宗亨、又送柴侍禦;送了薛大赴安陸,又送了朱越;送了李棹遊江東,也送了李十五;送了崔參軍往龍溪,又送吳十九往沅陵……當然,還有芙蓉樓送辛漸,那不可遺漏了的朋友。

太多了,不看了。隻看幾個人送他的好了:

李白聽說他遭貶(第二次)時,寫下《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五溪為湘黔交界處的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在唐朝,那一帶還被看做荒僻邊遠的不毛之地,也正是他要去的貶所的必經之路。而詩人為何被貶?當時殷璠在《河嶽英靈集》評語中說“不矜細行”,新舊唐書也都說是“不護細行”,可見他並沒有犯多大的過錯,充其量隻不過是細枝末節的小事,竟然一路風餐露宿漫漫跋涉,被貶謫到離京城長安三千多裏外的“遐荒”,這就不能不使人同情和歎惜。

我們不難想象出:寄遊在外的李白,時當南國繽紛的暮春三月,眼前是燦爛的花朵和飄墜的柳絮,耳邊是一聲聲子規的悲啼,不教歸去。

看整篇未著一字說悲痛之意,而悲痛自見,裏麵有對老友遭遇的深刻憂慮,也有對當時現實的憤慨不平,有懇切的思念,也有熱誠的關懷和惺惺相惜。當時李白也正流放夜郎,同在貶途、行止不定的詩人自然無法與老友當麵話別,隻好把一片深情托付給千裏明月,向老友遙致思念之憂了。插一句:他的另一位朋友、詩人常建在一首懷念他的詩中也流露憤慨和不平:“謫居未為歎,讒枉何由分?”

查一查古籍,見他出生在698年,李白出生在701年,兩人相識在739年;也另有他生於690年一說,但無論相傳哪一年生人,他都是李白年紀相當的好朋友。有那樣的朋友真好啊,似乎我的一生,你是證據。

而他第一次被貶時也送過李白詩《巴陵送李十二》:

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聞。

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雲。

朋友間每一次的相互送詩,其實就是每一次的分別,而所有的一切——你我、山水、蒹葭、雲朵和長亭短亭,都是在這一次一次的送別當中老起來的。

哦,那一次的送別竟是最後的送別,在此之前,他還與孟浩然交遊,孟浩然也作《送王昌齡之嶺南》:

洞庭去遠近,楓葉早驚秋。

峴首羊公愛,長沙賈誼愁。

土毛無縞紵,鄉味有查頭。

已抱沈痼疾,更貽魑魅憂。

數年同筆硯,茲夕異衾裯。

意氣今何在,相思望鬥牛。

從孟浩然感歎“意氣今何在”看,一般是年長者麵對年輕者發出的感慨,而且孟浩然的這整首詩,都充滿著年暮者的心態。目睹年輕力壯早負盛名的他被貶,又帶平生不得誌,而今已晚秋暮年、意氣不再的諸多感慨。當時孟浩然罹患疽病,快痊愈了,兩人見麵後非常高興,由於全然不顧身體的“痼疾”違背了醫囑而對酌,還由於故人難得相見格外高興,而狂飛酒盞,他疽病複發,孟浩然居然因此而死——他竟因友誼而死!

不會隻有一兩個朋友的,雖然朋友和朋友有著很大的差別,像山峰和海溝的差別。孟王會麵前,他還遇見了岑參,岑參是十分惜別的人,送戰友、踏征程寫出了名的,當然也有詩相贈《送王大昌齡赴江寧》:

對酒寂不語,悵然悲送君。

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澤國從一官,滄波幾千裏。

群公滿天闕,獨去過淮水。

舊家富春渚,嚐憶臥江樓。

自聞君欲行,頻望南徐州。

窮巷獨閉門,寒燈靜深屋。

北風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時。

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

潛虯且深蟠,黃鵠舉未晚。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

岑參這首詩行文上鼓勵他不要放棄、積極奮進。我想這樣的表達也正好說明,當時的王昌齡應該正當壯年,而不會如同孟浩然那般老暮。最後的“努力加餐飯”自然是表達晚輩對長輩(詩名稱呼其為“王大昌齡”)的關心,祝其身體健康。這是最感動我的一句,是最平易也是最親的親人才記得說上的一句,不大叫大喊,但小聲咕噥。可是,你沒有覺得,往往小聲咕噥才是我們真心想說的話嗎?很多時候,我們喜歡接受到朋友和愛人小聲咕噥的關懷和示愛,如同喜歡讀到小聲咕噥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