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往事》 第一章1970(9)(1 / 1)

雪在感召,讓我心中很煩,但還是跑回裏屋,站在床邊,伸出頭去,在側臥的祖母的老臉上親了一口--她的臉冰涼多皺,叫我親得很不舒服。

“我可憐的乖孫子,以後可怎麼辦啊……”祖母雙目微閉,老生常歎。

不等她再囉嗦下去,我已經跑到外麵去了,一出門就開始哇哇大叫,從我家門前跑到習小羊家門前時還在雪地上滑了一跤--那可真是痛快的一跤啊!滑倒在地我還就勢打了一個滾兒,從地上爬起來就衝著習家喊:

“羊羊!下雪啦!下雪啦!快出來玩!”

沒有聽到習小羊的回應,隻聽得他爹這個滿身狐狸味兒的男人在這吉祥的雪天發出了烏鴉般的一聲喊,像是斥責--不知道是斥責他還是斥責我?自打上次習小羊掉進糞坑變成“糞人”又被我們用水澆成“冰棍”發了一場高燒之後,他那凶巴巴的爹就不許他跟我們一起玩了,平時他都是趁著他爹上班去了之後才偷跑出來玩的。

自討沒趣的我很快就離開了這裏,一路叫嚷著穿過整個院子,我每跑過一家門口,便爆米花似的蹦出個孩子來,形成了一支向大雪進發的隊伍,最後蹦出的是唯一的女孩--四妞。

我們跑到家屬院大門外麵的那條街上去玩,白茫茫的一條小街,大早晨的,街上還沒有行人,地上的積雪還沒怎麼被人踩過,正是一個為孩子們準備的去處。

我在成都三年,就算見過雪肯定也沒玩過雪(再說南方的雪和真正的雪是一回事嗎),因為別的孩子個個都比我會玩,我跟他們玩起了滑冰道、踩冰山、滾雪球、堆雪人……“好戰分子”劉虎子在一個我們集體堆的雪人還沒有完全堆好的情況下,就發動了一場對內的雪仗,他趁我不備,將手中的一個小雪團偷偷塞進我的領口裏,雪團在體溫下融化,化成一股順流而下的冰水,好難受啊!我在雪地上追著他跑,非要以牙還牙地回敬他一個不可,由於我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抓住了;而那個愛吃土的四妞這時候又吃上了雪,一邊啃著手中的雪團,一邊到處尋釁,比男孩還要玩得瘋,把我打了個大花臉……

我們正玩的熱鬧時,幾個“六號坑”的孩子縮手縮腳鬼頭鬼腦地出現在了這條街上,劉虎子馬上向我示意休戰,並將我拉到一邊,跟我商量如何趁機向他們發動一場雪戰,我正玩得性起,便有點蠢蠢欲動--怎麼著也得給習小羊報個仇啊!他們把習小羊逼得跳了糞坑,變成了沒眉眼的“糞人”,我們也要把他們變成沒眉眼的“雪人”!

劉虎子已經朝著他們扔出了兩顆雪彈作為發出去的戰書,那邊已經有了反應,眼看著就要開打了,習小羊卻忽然出現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直跑向我,口吐白氣對我說:“索……索索,你奶……摔摔摔……摔倒了!快回去!”

我跟著習小羊朝回跑,由於這條街已經被我們搞得很滑,我一跑一個趔趄,但已經不覺得有什麼好玩了,跑到家屬院大門前時看見一輛綠色的北京吉普停在那裏--平時,這輛車是用來送劉虎子他爹和四妞他爹這兩位“頭頭”去上班的,現在我看到的是:他們兩個還有其他大人正把一個七倒八歪的老太太朝車裏送……

正是我祖母!

祖母已經不省人事了,她被人架進車去的那一瞬我看見了她:她那頂入冬以來總是戴在頭上的黑絨布帽子不在頭上,滿頭如雪的白發散亂著,臉色也像這滿地的雪一樣白,雙目緊閉,雙唇緊咬,嘴唇是青紫的,還有兩個黑眼圈……

那是我最後一眼看見我的祖母!

沒有人理我,幾個大人也都上了車,那輛吉普在發動之後在雪地上打了一下滑,濺起了好多雪泥,然後就開走了……

我感到十分害怕,沒有心情留在這裏玩雪了,跟著習小羊回家,在他家門口,他爹發出烏鴉般的一聲叫,將他喊進屋去,又是一通斥責……我在我一大早起來滑了一跤的地方看見了祖母的黑絨帽子--那顯然是在她突然滑倒時留在那裏的,進屋後發現了小桌上的早飯,還像平時一樣擺放在那裏,玩了一早晨雪之後,我感到有些餓了,就坐下來吃早飯--稀飯和煎蛋還是熱的……

後來我才想明白:祖母是在做好了早飯準備去叫我的時候,一出門滑倒在我踩滑了的地方……

這次致命的滑倒導致了腦溢血突發,祖母再也沒有醒過來,當天夜裏便死在陸軍醫院的急救室裏--三天以後,劉虎子他爹對匆忙趕回的父親說:祖母死得平靜安詳,毫無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