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臨走的前一天,在公廁前的沙堆上專門指點了我的摔跤,教給我許多技巧、招式和動作要領:什麼“掃堂腿”、“背麻袋”;什麼“重心要低”、“底盤要穩”。父親不似一般經曆單純的知識分子,他在上大學之前曾經當過兵,西南軍區的,建國之初曾在雲南剿過匪,和土匪麵對麵幹過,對這一套全都掌握,他說等我大一點再教我拳擊,為的是不遭人欺負。除了教我摔跤,他還教我了一條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也是我所學習並記住的第一條毛主席語錄!
在這個陰涼的早晨,我和祖母將父親送到那輛吉普車旁,在母親離去的這段時間裏,一下子白了一綹頭發的父親轉過身來對祖母說:“姆媽,你自己多保重吧!天氣越來越涼了,注意多加衣服。”然後拍了拍我的頭:“索索,你要聽奶奶的話喔!爸爸過年回來獎勵你:魚香肉絲還有冰激淩。”說完,有點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然後就一頭鑽進了那輛吉普,再不看我一眼--他也就沒有看出我的不高興,沒有看見在車子開走之後,我的眼淚在眼眶中轉了一圈,然後掉了下來……父親的離去讓我感到委屈和惱火:他為什麼總是不在家呢?陪我玩的時間為什麼總是這樣少呢?到了現在,我方才能夠體會到:父親當時其實是迫不及待地要走的,隻有回到野外,回到大西北的山水之中,回到忘我的工作狀態,籠罩在他心頭的喪妻之痛才能夠有所緩解吧。
父親這一走便帶走了這一段的快樂,日子和以往相比有了明顯的不同:祖母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也變得越來越沒有力氣了,總是喜歡發出一聲聲深沉的歎息,常常望著我發呆,喃喃自語地來上這麼一句:“索索沒有媽媽了,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母親的離去對於祖母的精神打擊巨大,這個打擊所造成的效果甚至比一年以前祖父在成都去世時還要明顯,後來有親戚議論說:這是她們婆媳之間關係太好感情太深之故(說從未見過有相處的如此之好的一對婆媳)--甚至說得很玄:母親走了,把祖母的魂兒也給帶走了。而符合事實的情況是:這是一年走掉一位親人的殘酷和嚴峻對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所帶來的身心上的致命打擊,她眼望著年幼無助的我,感到的是絕望--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我像一隻麻雀一般地飛回到孩子們中間去了,因為老是惦記著父親單位那個好玩的去處,在我的提議之下,我們便來了一次秋日的“遠征”--長途跋涉地跑去那裏玩了一整天!作為單位的子弟,那本來就該是我們合法的玩耍之地,但死心眼的看門老頭卻說什麼都不讓我們進去,連“第一把手”的四公子劉虎子都不認,後來在我的提議之下,我們佯裝撤離,繞到別處,用偷偷翻牆的辦法才進去的,在裏麵玩了一整天,把每個角落都玩到了,還準備餓著肚子等晚上的露天電影--可是那一晚並沒有什麼電影放映,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在一個關鍵的岔路口上走錯了路,很晚才繞回到家中,院子裏的大人已經開始到處尋找我們了,更有性急者,已經跑到派出所報了案……
此次“遠征”行動所帶來的後果是:幾個家夥的屁股都挨了大人的巴掌,還有一紙貼在家屬院牆上的“明文規定”:子弟去單位必須由家長帶著,不得無故私自前往玩耍雲雲。底下還蓋了一個鮮豔的大紅章。不管後果如何,當時的快樂是巨大的,所以此番行動也大大提高了我這個發起人在孩子們中間的威信,這讓“大將”劉虎子感到不舒服了,他即刻開始籌劃一次新的行動,準備對一街之隔的“六號坑”的小孩們來一次討伐。我們家屬院對麵的“六號坑”確實是一個地勢低凹的大土坑,裏頭亂蓋的都是極其簡陋的土坯房子,所住人口都是當年黃河泛濫時從河南逃荒而來的難民及其後代,是本城非常典型的“貧民窟”,那兒的孩子和街對麵我們這院的孩子素來不對付,算是有世仇:劉虎子的大哥就是在前幾年雙方發生的一次空前慘烈的群毆中因為一刀捅死了那兒的一個孩子而被槍斃了的(二哥三哥也是因為在此次事件中將人打殘而被判刑),現在他想重燃戰火,也有替他那做了鬼的大哥報仇雪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