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三王時代(3 / 3)

武王伐紂的事情,《史記》上所載如下:

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是時諸侯不期而會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孟津。諸侯鹹會……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陳師牧野。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反入,登於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於火而死。

以上所述,是武王伐紂的事實,然而周朝的功業,實在是到成王時候才大定的。《史記》上又說:

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乃罷兵西歸。營周居於雒邑而後去。武王已克殷後二年,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後而崩。太子誦代立,是為成王。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開代殷後,國於宋。頗收殷餘民,以封成王少弟封為衛康叔。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麵就群臣之位。成王在豐,使召公複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複卜申視,卒營築,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裏均。成王既遷殷遺民,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興正禮樂,度製於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

據以上所述,可見得武王克紂之後,周朝的權力,僅及於洛邑。管、蔡和武庚同畔,這件事不入情理。大概“主少國疑”的時候,武庚想趁此“光複舊物”,管、蔡也要和周公爭奪權位,叛雖同時,卻是各有目的的;其曾否互相結合,卻無可考了。周公東征,是一場大戰。《孟子》“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他這戰爭,大概是和東夷的交涉,《說文》:“周公所誅國,在魯。”又《書·費誓》,“徂茲淮夷,徐戎並興。“可見得這時候,東夷全畔。薄姑齊地,見《漢書·地理誌》。東方畢定之後,仍舊要營建洛邑;成王親政之後,還要去征淮夷,殘奄;可見得周初用兵的形勢,和夏商之際,實在是一樣的。周營洛邑,就和湯從商遷到偃師相同;其用兵東夷,和湯遷到鄰葛之亳以後,用兵的形勢相同。參看第二節。以上的年代,據《史記》,是文王受命後七年而崩;後二年——九年——武王觀兵孟津;又二年——十一年——克紂;後二年——十三年崩,周公攝政七年,而致政於成王。《漢書·律曆誌》載《三統曆》之說:是“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在大祥而伐紂。還歸二年,乃遂伐紂克殷。自文王受命而至此十三年,後七歲而崩。凡武王即位十一年。周公攝政五年。後二歲,得周公七年,複子明辟之歲。”又周公攝政七年的年代,孔、鄭不同,見《禮記·明堂位》疏。

又成王和周公的關係,《史記·魯周公世家》說:

……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褓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群弟流言於國曰:周公將不利於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大王、王季、文王。於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於魯。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二年而畢定。周公歸報成王,乃為詩貽王,命之曰《鴟鴞》,王亦未敢訓周公。成王長,能聽政,於是周公乃還政於成王。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蒙恬列傳》載恬對使者的話,與此說相同。周公在豐,病,將歿,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讓,葬周公於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周公卒後,秋,未獲,暴風雷雨,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滕書。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史,百執事;史,百執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執書以泣,曰:自今後其無繆卜乎;昔周公勤勞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盡起。二公命國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築之,歲則大熟。

鄭康成注《尚書》,卻與此大異。他解“我之弗辟”句,“讀辟為避,以居東為避居”。《豳譜》和《鴟鴞·序疏》,又《尚書·金滕》釋文。說“周公出處東國,待罪,以須君之察己”。《詩·七月序》疏。又注“罪人斯得”,說:“罪人周公之屬黨,與知居攝者。周公出,皆奔。今二年,盡為成王所得,周公傷其屬黨無罪將死,恐其刑濫,又破其家,而不敢正言,故作《鴟鴞》之詩以貽王。”《鴟鴞·序》。注“王亦未敢誚公”道:“成王非周公之意未解,今又為罪人言,欲讓之,推其恩親,故未敢。”《鴟鴞·序疏》。注“秋大熟未獲”道:“秋,謂周公出二年之後明年秋也。”《幽譜疏》。注“惟朕小子其新迎”道:“新迎,改先時之心,更自新以迎周公於東,與之歸,尊任之。”《詩·東山序疏》。以為於是“明年迎周公而反,反則居攝之元年。”《禮記·明堂位疏》。這兩種說法,自然以《史記》為準,為什麼呢?(一)者,《史記》和《尚書大傳》相合。《尚書大傳》說雷風之變,在周公死後,見《路史後紀》十,《通鑒前編》成王十一年,《漢書·梅福傳》注,《儒林傳》注,《後漢書·張奐傳》注引。又《白虎通·喪服篇》:“原天之意,子愛周公,與文武無異,故以王禮葬,使得郊祭。《尚書》曰: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下言禮亦宜之。”亦與《尚書大傳》同義。(二)者,“避居東都,待罪以須君之察己”,不合情理。我想周公攝政,就在武王崩的明年,“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殘奄”,一定如《史記》和《尚書大傳》所說。《尚書大傳》,見《禮記·明堂位》疏。但鄭康成所讀古書,是極博的,他所說的話,也決不會沒有來曆。我想這一段成王和周公衝突的曆史,一定在周公歸政之後。《左傳》昭公七年,公將適楚,“夢襄公祖,梓慎曰:……襄公之適楚也,夢周公祖而行。子服惠伯曰:……先君未嚐適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適楚矣,而祖以道君。”可見得周公奔楚,是實有的事。俞正燮《癸巳類稿·周公奔楚》義,引這一段事情,以證周公之奔楚,甚確。但以居東與奔楚並為一談,卻似非。

奔楚之後,不知道怎樣又跑了回來,回來之後,不知道怎樣死了。古人的迷信最重,活時候對人不起,到他死了之後,又去祭他求福,是不足怪的事。《漢書·匈奴列傳》:“貳師在匈奴歲餘,衛律害其寵,會母閼氏病,律飭胡巫言:先單於怒曰: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今何故不用。於是收貳師。貳師罵曰:我死,必滅匈奴,遂屠貳師以祠。會連雨雪數月,畜產死,人民疫病,穀稼不熟,單於恐,為貳師立祠,室。”這件事,很可以推見野蠻時代的心理。雷風示變,因而改葬周公,因而賜魯郊祭,事雖離奇,其情節未嚐不可推想而得。那麼,周公之“以功名終”,怕又是儒家改製所托了。

第五節 西周的事跡

西周的事情,《史記》所載如下。

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措四十餘年不用。

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

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臩今《尚書》作伯見。申誡太仆國之政,作《臩命》,複寧。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於王,作修刑辟,命曰《甫刑》。

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

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大夫芮良夫諫,厲王不聽,卒以榮公為卿士,用事。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召公諫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其謗鮮矣;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如今山西的霍縣。厲王太子靜匿召公之家,國人聞之,乃圍之。召公曰:吾昔驟諫王,王不從,以及此難也;今殺王太子,王其以我為仇而懟怒乎;……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脫。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太子靜長於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

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複宗周。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索隱》:“地名,在西河介休縣。”如今山西的介休縣。王師敗績於薑氏之戎。

幽王嬖愛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大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後;後幽王得褒姒,愛之,欲廢申後,並去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後,以伯服為太子。幽王以虢射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後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東遷於雒邑,避戎寇。驪山,在如今陝西的臨潼縣。

這其間可以研究的,有幾件事情。

其(一)是昭王南征不返的事:案《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複”。《杜注》:“昭王……南巡守涉漢,船壞而溺。”《正義》:“《呂氏春秋·季夏紀》雲:周昭王親將征荊蠻,辛餘靡長且多力,為王右。還反,涉漢,梁敗,王及祭公隕於漢中;辛餘靡振王北濟,反振祭公。高誘注引此傳雲:昭王之不複,君其問諸水濱,由此言之,昭王為沒於漢,辛餘靡焉得振王北濟也。振王為虛,誠如高誘之注,又稱梁敗,複非船壞。舊說皆言漢濱之人,以膠膠船,故得水而壞,昭王溺焉,不知本出何書。”又《史記·齊太公世家集解》:“服虔曰:周昭王南巡狩,涉漢,未濟,船解而溺昭王。”《索隱》:“宋忠雲:昭王南伐楚,辛由靡為右。涉漢,中流而隕,由靡逐王,遂卒不複,周乃侯其後於西翟。”這件事的真相,固然無可考見;然而有可注意的兩端:其(一),諸說都說是溺於漢,不說卒於江上。其(二),《呂氏春秋》說“昭王親將征荊蠻”,宋忠也說“昭王南伐楚”。江漢可以互言,並沒有什麼稀奇,巡狩和征伐,以古人說話的不正確,也未必有什麼區別。然則這件事情,依情理推度起來,實在是戰敗而死的。然則這一戰究竟是敗給誰呢?《左傳》下文“昭王南征而不複,君其問諸水濱”。《杜注》:“昭王時漢非楚境,故不受罪。”依我看起來,這句話實在弄錯了的。案《史記·楚世家》,說熊繹受封居丹陽。《漢書·地理誌》,說就是漢朝的丹陽縣。漢朝的丹陽縣,是如今安徽的當塗縣,未免離後來的郢都太遠。清朝宋翔鳳,有一篇《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根據《世本》,左桓二年《正義》引。說受封的是鬻熊,不是熊繹,這一層我還未敢十分相信;然而他考定當時的丹陽,是在丹水、析水入漢之處,實在精確不磨。他的原文道:見《過庭錄》卷四。

《史記·秦本紀》:惠文王後十三年,庶長章擊楚於丹陽。《楚世家》亦言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遂取漢中之郡。《屈原傳》作大破楚師於丹浙。《索隱》曰:丹浙,二水名也。謂於丹水之北。浙水之南。皆為縣名,在宏農,所謂丹陽浙是也。案《漢誌》:宏農郡丹水,水出上雒塚領山,東至析入鈞。密陽鄉,故商密也。浙即析縣,並在今河南南陽府內鄉縣境內。《水經》,丹水出京兆上洛縣西北塚領山,東南過其縣南,又過商縣南,又東南至於丹水縣,入於均。《酈注》:丹水通南陽郡。《左傳》哀公四年,楚左司馬使謂陰地之命大夫士蔑曰:晉楚有盟,好惡同之。不然,將通於少習以聽命者也。京相璠曰:楚通上洛要道也。《酈注》又雲:析水至於丹水,故丹水會均,有析口之稱。丹水又經丹水縣故城西南,縣有密陽鄉,古商密之地,昔楚申、息之師所戍也。春秋之三戶矣。杜預曰:縣北有三戶亭,丹水南有丹崖山,山悉赤壁,霞舉,若紅雲秀天,二岫更有殊觀。丹水又南徑南鄉縣故城東北,又東徑南鄉縣北,丹水徑流兩縣之間,曆於中之北,所謂商於者也;故張儀說楚絕齊,許以商於之地六百裏,謂以此矣。《呂氏春秋》曰:堯有丹水之戰,以服南蠻,即此水,又南合均水,謂之析口。是戰國丹陽,在商州之東,南陽之西,當丹水析水入漢之處,故亦名丹析。鬻子所封,正在於此。

據此看起來,當時的楚國,正在漢水流域。昭王這一役,一定是和楚國打仗而敗,渡漢溺死的。

其(二),周朝的穆王,似乎是一個雄主:他作《臩命》,作《甫刑》,在內政上頗有功績,又能用兵於犬戎。雖然《國語》上載了祭公謀父一大篇諫辭,《史記》上也有的。下文又說“自是荒服者不至”,似乎他這一次的用兵,無善果而有惡果;然而古人這種迂腐的文字,和事勢未必適合。周朝曆代,都以犬戎為大患,穆王能用兵征伐,總算難得。又穆王遊行的事情,《史記·周本紀》不載,詳見於《列子》的《周穆王篇》和《穆天子傳》。《周書·束皙傳》,《周王遊行》五卷,說周穆王遊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這兩部書,固然未必可信;然而《史記·秦本紀》、《趙世家》,都載穆王西遊的事;又《左傳》昭十二年,子革對楚靈王也說“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這件事,卻不是憑空捏造的:他當時能夠西遊,就可見得道路平靜,犬戎並不猖獗。

其(三)是厲王出奔和共和行政的事。厲王出奔這件事的真相,也無可考見。不知道逐他的究竟是誰。近來有人說,中國曆代的革命都是“暴民革命”,隻有這一次,卻是“市民革命”。《飲冰室文集·中國曆史上革命之研究》。依我看起來,這大約是王城裏頭人做的事情。共和行政有二說:其一便是《史記》所說的“召公、周公二相行政”。還有一說,是出在《汲塚紀年》又不是如今的《竹書紀年》。和《魯連子》上的。說有個共伯,名和,攝行天子之事。這兩部都是偽書,《史記正義》已經把他的說法駁掉了,一翻閱就可明白。

其(四),西周的盛衰,其原因有可推見的。周朝受封於陝西,本來是犬戎的根據地。參看第六章第一節。曆代都和犬戎競爭,到大王、王季、文王,三代相繼,才得勝利,周朝立國的根據,到此才算確定。同時他的權力,向兩方麵發展:其一是出潼關,向如今的河洛一帶,後來渡孟津伐紂,營建東都,所走的都是這一條路。其一便是出武關,向漢水流域,所以韓嬰敘《周南》,說“其地在南郡、南陽之間”。《水經注》三十四。現存的《詩序》,也說“文王之道,被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漢廣序》。就周公奔楚,所走的也是這條路。後來他權力退縮,受敵人的壓迫,也是從這兩方麵而來。昭王南征而不複,便是對於南方一條路權力的不振。宣王號稱中興,尚且敗績於薑戎,可見得戎狄的強盛。到幽王時候,東南一方麵的申,申國,在如今河南的南陽縣。和西方一方麵的犬戎相合,西周就此滅亡了。這種形勢,和前乎此的商朝,後乎此的秦朝,實在是一樣的,通觀前後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