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個為所欲為的人和一個受到種種限製的人相比,在自我的角度,後者也許比前者更勝一籌,因為在限製和被迫裏他有可能去反思存在、處境,而為所欲為者最缺乏的正好是存在意識。可是你說,一個個體的人怎樣才能啟蒙自我?
答:反思自己的世俗生活和肉體。
問:鄧曉芒先生認為魯迅是有自我懺悔精神的,而中國的許多知識者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們自己很有精英意識,覺得可以啟蒙大眾,自己是大眾的火種,哪有什麼陰暗。
答:他們總以為魯迅是愛罵別人的人,但魯迅詛咒自己,有自我懺悔精神,他說封建禮教吃人,他自己也吃人。他是唯一說出自己吃人的人,與那些瞞和騙的人不同。那些瞞和騙的人,首先是騙自己,不去反思自己,用傳統的東西化解內心矛盾,動不動就天人合一,世外桃源, “老百姓寫作”,其作秀程度令人反胃。問:不敢正視內心矛盾就不會有自我懺悔精神。是不是我們的文化傳統善於化解內心矛盾?
答:不重視個體,更不會認清個體內部矛盾是什麼,不認為人性是矛盾構成的。哪怕在老莊那兒也看不到人。人變蝴蝶,蝴蝶變人,一片糊塗,不可知,裏麵沒人,人和物沒區別,簡化了人的內心,也簡化了貶低了物,這樣當然可以化解內心的矛盾,可以遊戲人生。從西方來的個體精神的價值,是無中生有,是從生命力的衝動生出有來,從人性、人的生命中生出天馬行空的靈魂,生出不同於物的自我。
問:聽說你在網上說中國文學缺乏幻想的傳統?
答:是。得到許多年輕網民支持。缺乏理性,缺乏幻想的傳統。有理性就有幻想,沒有理性也沒有幻想。
問:為何理性與幻想二位一體?
答:因為這是人性的基本結構,人性要衝破理性的鉗製就會發揮幻想,理性反彈出幻想。一般中國人理解為理性是消滅幻想的,其實人作為一個人,高貴的是理性,理性才可反彈出幻想。
問:這麼說缺乏幻想傳統同時也意味著缺乏理性傳統。
答:像“文化大革命”就是民族性裏缺乏理性和自我的典型表現,而“文革”之後,缺乏更深的反思和自我批判,將原因推到外部,更是沒有理性的表現。有些文學作品非理性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要依靠肉體作為代用品,冒充精神的衝動,體現出普遍精神陽痿,以為肉體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就是精神的升華。
問:看來理性包含著對自我行為及其後果的獨自承擔,本身就是自我的組成要素。
答:自我的要素,一是衝動,一是理性,作為人而言,理性鉗製衝動並承擔衝動的後果才是有精神的人。
問:新批判主義倡導自我懺悔,是不是說自我懺悔是對於衝動的具體承擔並因此也是人通向理性的途徑?
答:我想是這樣。魯迅的《野草》就是這樣的作品。我以為所有的藝術家都應處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地帶,這個地帶就是懺悔之地,既不能徹底升華,也不願沉淪,矛盾是永恒的,是人性的結構,藝術應切入的是人性的結構。
問:你的近期作品(二〇〇一年) 《長發的遭遇》,以下崗工人為題材,但不是表麵的社會問題揭示,而是寫一個人危機四伏的處境,更深的危機是其內心的恐懼、顫栗及抗爭,你是否以為特定的社會遭遇比如下崗這樣的事件,更能呈現一個人人性的結構?
答:我的作品全部是向內部深入的,我總是將自我放在危機四伏的境地,不斷地對他加以拷問,促使其生命力的爆發,將探索不斷地進行下去。
問:生命如同一片密林,探索所到之處到處是勃勃生機。這麼說,即使是最為普通和平凡的人,當他不斷自我拷問就能抵達生命的極限,也就是有了高貴的理性。所以你的作品人物並非是特定高級階層或身份的人,他們有的甚至是很卑微的小角色,像《雙重的生活》裏寫的堅儀,一個卑微的小女人,住在出租的小平房裏,連租金都付不起,雇用她的公司是一家騙子公司,但是你寫出堅儀非常豐富的內心生活,完全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一個人聽見幹燥的院子裏石板下冒出清澈的泉水,聽見蛙鳴,完全生活在一個自己的獨立的精神世界,就是靠這個獨立的精神世界,她能與現實的危機對抗並洞透現實,堅持了做一個人的尊嚴,很令人感動。也許這是你為什麼給她取名為“堅儀”的原因吧。
答:是啊。很多網民也喜歡這篇小說,看來精神生活還是可以相通的,說起來這篇小說沒什麼故事沒什麼可讀性。
問:但是充滿了精神的懸念,讓人不斷想知道,一個人在這麼惡劣的存在中怎麼存在下去。堅儀是一個敢於用額頭撞桌子的小人物,在她的生活中什麼奇跡都可能會出現,比如沒錢交房租,房東也不敢趕她走,比如公司因為她與屠夫的幾句奇異交談獲得拯救,堅儀的故事完全是出人意料的“精神信心”的故事,因為她真的一無所有。你把人物安排在這樣的絕境中,令她不得不絕處逢生,也令讀者不得不被吊起來,直到看見精神的奇跡,小院裏的水漲了、哇鳴了,然後又恢複平靜,堅儀的生活充滿了奇跡,令人相信造物的公平。
答:我在作品中對自己的挑戰更進了一步,越來越可怕了。
問:我想,在《山上的小屋》和《黃泥街》時代,你對於人的存在的思考還更多他性的批判,換一句話說,對於政治、體製等外在因素的批評大於人性的批評,認為不正常的惡的外在因素扭曲了人性。而現在,你的寫作更執著於人的自我的反省,你更多地已經放棄了對於外部因素的批判,更深入地探入了人自身的矛盾,對於人的孤獨承擔作出一種極限挑戰,這種挑戰很令人震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鄧曉芒所說的自我建構與終極關懷的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