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容易體會到呢?因為再超凡脫俗的作品它也得借助世俗的材料,這材料包括每天使用的方塊字!也包括眾所公認的那些描繪,於是大部分讀者就往往先入為主地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待作品了,於是說作品描寫了惡,作品描寫了陰暗,作品是一個弱女子的自畫像等等。要想真正進入作品就得擺正自己的立足點。現代藝術的最大特點就是讓陳腐的現實變成全新的現實,用世俗的材料做出從未有過的東西。每一位進行這種創作的作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於陳腐的現實他是不屑一顧的,他的工作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描寫,而是無中生有。
問:您認為小說有技巧嗎?靈魂說、超現實主義(主要指自動寫作)、精神分析等等對您有何影響呢?
答:像我這種小說無技巧可言,隻要會用方塊字,語言幹淨,就可以寫。我對有的人大談技巧的重要性感到很懷疑,會不會是在掩飾著什麼東西呢?當自然的造物比人工的雕琢還要美無數倍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向自然皈依。這裏說的自然,仍然是指那個王國裏的自然。
凡是同靈魂有關的藝術作品都可能對我產生很大的影響,至於其他方麵的書我看得極少。我隻憑直覺汲取我需要的營養。
問:如果說您的小說是直麵人性,揭示、展示人性中的狂妄、自私等方麵,也對嗎?
答:也對,也不對,因為這種說法太狹隘了。人性中除了狂妄、自私以外,還有那種英雄主義式的不懈追求,生命的美的噴發。幾乎我的所有的小說的主人公都具有這種美的氣質,而且大多是些堅韌不拔的人,當然,他們同時也狂妄、自私、貪婪。這不正是人本來的麵貌嗎?我們要什麼時候才敢直麵自己的靈魂呢?問:國外的讀者是如何看待您的作品的?
答:這個問題我隻能根據我自己的體會來談一談。
西方思想中有著源遠流長的非理性的傳統,這個傳統就是藝術的根。我通過文學作品的閱讀吸收了這種傳統的營養,反過來以一個東方人的體驗加以發揮,建立起我的體係。我想,外國讀者之所以對我的作品感興趣,正是基於這個根本的東西。如同靈魂的構造是一致的一樣,藝術是不分國界的,它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舉個小小的例子,我將自己對卡夫卡這位藝術家的作品的感受寫成一本評論集,我將我的評論集寄到日本,在日本漢學界也引起了反響。我的翻譯、中國文學評論家近藤直子立刻著手翻譯這本書;還有資深漢學家岸陽子也在《東京新聞》上寫文章介紹我的評論集,在其他漢學家中也得到很好的反響。這個現象就很說明問題,他的作品穿越時空,到達我的心靈,我寫下我的感受,我的作品又穿越國界,到達日本。是什麼東西在這裏發出共鳴呢?當然是人心深處的那根藝術之弦,那種非理性的情不自禁。
問:從您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汙水裏的肥皂泡》到後來的《蒼老的浮雲》《痕》和近年的新作,我感覺魯迅、卡夫卡、博爾赫斯不僅對你影響較大,更為難得的是當我讀到您寫的評論文章時,更讓我折服。
答:博爾赫斯和魯迅的《野草》寫的就是靈魂的東西。就拿魯迅的《與影子告別》與博爾赫斯的“兩個博爾赫斯”對照吧。小博爾赫斯是藝術家的本體,老博爾赫斯是藝術家的靈魂,靈魂是有預見性的。小博爾赫斯告訴老博爾赫斯說:你是我的夢,你是沒有實體的。小博爾赫斯指出了老博爾赫斯本質的虛無的魅力。但老博爾赫斯又無法證實自己,他隻是小博爾赫斯的一個夢。接下來,他們的衝突開始了。這與魯迅的“影子”出來與“他”告別等等有相似之處。
問:這麼多年,您都在不斷地閱讀並研究卡夫卡,能夠談談您對卡夫卡的獨特認識嗎?
答:卡夫卡的作品,我認為在中國沒有人讀懂了,全部是誤讀,曲解讀成是反抗、抨擊什麼官僚機構、法西斯等。卡夫卡的作品在世界上也被誤解了很多年,除了幾位傑出的作家與學者外,真正能破譯作品之謎的不多。文學有很長的生命力,別人願意那樣讀,也沒辦法。但假如我不寫出來,在中國肯定就沒有人像我這樣去讀了。為此,我寫了一本書,出來後,會送你一本。
問:可以具體地針對某一篇作品,談談您的讀法嗎?譬如《城堡》。
答:《城堡》,我把它叫做“靈魂城堡”,這個“城堡”,並不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資本主義官僚機構的城堡。在我的評論裏,城堡是人性的理想,這個理想同現實中的人性既脫節又密切相聯。從脫節的方麵來說,城堡排斥人,不讓人進去;從統一的方麵來說,城堡來自人的生命的衝動,這種衝動就是要進去的衝動,衝動維係著城堡的生存。一個要衝進去,一個絕對排斥(排斥的目的是為了激發新一輪的衝刺),這就是藝術家靈魂的畫麵。至高無上的理念體現為人身上的一致的理性,生命的律動則化為人的衝力,相互之間鉗製與反鉗製的鬥爭不斷激化,與此同時,精神不斷繁衍,靈魂城堡的故事得以發展。實質上,這也是在講我自己的作品。我認為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靈魂的寫作者。
問:您如何看卡夫卡的《審判》呢?
答:《審判》從現實主義角度來說,是K受了冤枉,被那些官僚機構審判。而我認為恰恰相反,必須把眼光轉過來,轉向內心,“審判”就是“自審”,是自己對自己的審判, “K”是藝術家的衝力,所謂的官僚機構就是藝術家自己的另一個我,即理性。從這個角度一層一層地去看,很有意思。
問:您的這種讀法,很有道理,很可取。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除了《審判》和《城堡》, 《美國》也是他一篇有力的代表作,您又如何讀呢?可以詳細談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