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想,我之所以專門寫“雅”的作品,恐怕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不太俗,而恰好是我的本性非常俗,對俗事非常關心,有興趣的緣故吧。我剛開始創作那幾年,還擔任著家中的縫紉工作和家務,每天和顧客打交道,處理同徒弟的關係,上街買菜。直到後來生活好了,才把這些工作交給丈夫。我並不覺得自己在本質上與那時有大的不同。當然隨年齡增長,我學會了一些保護自己的技巧。現在我基本上同文學界的人保持距離,以便潛心創作。但我有我的獨特的深入生活的方式,我使自己處在我稱之為“中間地帶”的環境中,這環境有點像個安全島,這樣我可以伸縮自如。我這種封閉同一般人理解的封閉不同,我更願意將它說成“間接聯係”,因為直接聯係是我敏感的個性難以承受的。我也設想過,如果自己同外界勤聯係的話會出現什麼局麵。我想那會非常的煩惱,為克服煩惱就拚命寫,到了四十多歲就告別人世。我不想四十多歲就死,我想活八十多歲,到那時候還能寫。至於我是如何與外界“間接聯係”的,你可以猜想得到。所以我很同意巴金老人說的,要允許作家以自己的方式深入生活。我不認為為了寫一篇作品去下鄉、下廠是最好的方式,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那是最好的,各有所愛。我認為作家應寫自己最有感受的東西,沒有感受,或感受枯竭了最好不寫,寫出也不可信。
再說雅和俗,雅一定產生於俗,有了世俗的體驗,才可能升華與抽象,世俗體驗越多越深,升華得越高級,越不帶雕琢的痕跡。藝術上不管多深奧多怪誕的意象,都是從生活的日常體驗而來。但這並不是說二者可以畫等號,可以將作品中的所指庸俗化。理解某些大雅之作需要一定的修養和才氣,並且往往要讀者一同加入作者的創造,而不是被動地欣賞。
問:《新創作》的社長楊裏昂老師說,他的女兒很喜歡你的小說,她把你的小說當童話來讀。我覺得這件事特別有意思,細細一想也不無道理,比如《汙水上的肥皂泡》,同狼外婆的故事不是也有些相似的地方嗎?還有《變遷》中的主人公換皮膚,也使我想起民間故事中的鯉魚精。你怎樣看?
答:我非常高興。我一貫認為殘雪的小說屬於未來的年輕一代。我想,也許由於小說裏的寓言成分比較重吧,寓言與童話總是很接近的。小讀者們有一顆未被世俗完全汙染的童心,他們比較容易走進殘雪的世界。我在國外講學時,日美兩國欣賞殘雪作品的人裏頭有很多二十歲左右的大學生,他們戀戀不舍地追到火車站來送我。當然在那些地方殘雪的讀者也不乏童心未泯的老作家,老教授。例如殘雪每本書問世都寫追蹤評論的日本老作家日野啟三,就已經七十歲了,他的作品這幾年也開始介紹到中國來,我和他“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曾對我說, 《黃泥街》真是寫得太美了,那是童話的世界啊。而很多成年人則認為《黃泥街》髒、醜、惡心,讀不下去。這都是後天的觀念汙染所致吧。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寫給成年人看的童話,作品裏麵都有一個個與我們公認的平麵世界不同的立體世界,如果能進入,就會產生那種美感,那種兒童似的感動,那是成年人久違了的感覺,總之是與世俗公認的空間完全不同的空間。
除了楊裏昂老師的女兒,我最近還收到一個女孩的信,她剛二十,進大學不久,她看了我發表在《新創作》上的小說《變遷》之後,立刻就寫了一篇三千字的評論給我寄來,她說這篇作品非常明快,鼓起了她生活的信心。她的評論也不錯,我很驚訝這麼小年紀的人竟會有如此深的感受,一下子就切中了核心。她將一篇表麵看去十分陰鬱甚至黑暗的作品稱之為“澄明”,也令我感歎不已。看來知殘雪者,青年也。青年人思想框框較少,富於獨創性,敢於挑戰,這都是閱讀的最好的素質。
問:相對於一些走紅的作家來說,你的作品的讀者麵比他們窄,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答:我的作品的讀者麵確實比很多作家要窄,我把這看作一種很正常的現象。作家的作品分為很多類型,有的暢銷(尤其通俗一點的文學),造成空前的轟動,有的不暢銷,但長銷,即每年銷一點,長期有讀者。我的作品屬於長銷的一類,就我出版的那些書來說,印數都不算少, 《黃泥街》印了兩萬, 《輝煌的日子》印了一萬五,又加印了。雖然國內讀者不太多,但我相信我的作品已經有了一批固定的讀者,大概因為這個原因,一些雜誌都比較歡迎我的稿子。從開始創作到現在已有十三年,我每年都發表一定數量的作品,都有一定反響,並不是大多數作家都能做到這一點。我比較同意王蒙的看法,他說都要知足,你的作品暢銷了,但在文學圈子裏沒什麼影響,你該知足;你的作品沒有暢銷,但在圈子內得到好評,你也該滿足。現在是多樣化的好時光,就看你寫不寫得出東西,作家的生命就寫在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