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在殘雪女士的小說中,的確是幾乎看不到老一套的表現方式。所有的與平凡相左(陳腐庸俗)的聯想一一地隱藏在深處,出人意料。對喜愛這種描寫方式的人來說,是一種了不起的魅力。
答:我的小說語言的組合既奇妙,詞彙又少,任意地重複、冗長(笑)。這種與傳統性的語言使用方法完全不同的風格,在中國文壇,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被接受。然而,我認為我終於擺脫了原有的語言的束縛,創作出了我自己的語言。之所以沒有被中國的讀者,評論家及其他作家接受,是因為傳統文學的影響太強的緣故吧。
問:對於那些已經習慣看以往的太過於易懂的小說的讀者來說,的確很難進入殘雪小說的世界。小說中沒有反複使用的善惡典型人物,沒有已經定型的人物類型,沒有習慣了的且喜愛的因果關係,也沒有完全徹底的通俗性。我剛開始看殘雪女士的小說時,最感吃驚的是,這人到底是麵向誰寫這樣的作品的?殘雪女士的語言所麵向的對象不知道能否說是讀者。不管他是殘雪女士本人這一他者,還是更模糊不清的他人,語言所持的麵向讀者的立場與以往的小說不大相同。
答:不用說,我不是為在中國常說的“大眾”而寫作,我想象的讀者是那種即便不曾說出口,但也曾經考慮過超越已有的“現實”的框框,或者至少曾經幻想過的人,或者是原本具有那種氣質乃至情感的人。也可以說是對站立在曆史的先端具有很強感受性的人。那樣的人,如果讀了我的作品,我想有可能受到很大的衝擊,甚至會感受到痛苦吧!我在實際創作時,頭腦裏一片空白,幾乎在無意識的狀態中,將湧現出來的語言不加改變地進行排列。所以為讀者而寫的問題一點也沒有考慮。對於不具備像我這樣有與“現實”對抗的品格的人來說,我的作品讀起來會是一個非常難以進入的世界吧。
問:從進行到現在的談話中也可以這樣說,殘雪女士的小說語言近似於詩的語言,能生動地感受到抗拒所有一切老套路,並想要打開通向無限的突破口的那種無止境的運動和其解放感。一個個的描寫驚人的鮮明強烈,留下了濃鬱的餘味。怎麼說呢?有一種直接接觸到生命湍流的感動。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漂流在比做夢更像夢的不可思議之場所的心境。這種印象與剛才所說的是在“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下所寫有很大的關係吧。能否請就這方麵談一談。
答:是的,我是在一種無意識狀態下創作的。但是這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種強有力的理性的鉗製下進入無意識的領域和白日夢中。的確,我的小說語言與詩的語言極為近似,然而並沒有仔細研究該使用怎樣的語言。正因為是隨意地排列湧現出來的詞彙,所以才會產生那樣的效果吧。如果有意識地組合用詞和句子而寫作的話,恐怕會失敗。而且,我完全不拘泥於一個個的詞彙。如果編輯人員想要改變的話,即使任意地改變也沒關係。在一些被改變的地方,我的作品的能量或者功率完全不受影響。總之,使頭腦一片空白,隨筆寫下去,才能感受到無限的自由和痛快。
問:剛才說的自由的感受,讀者也能很清楚地體會到。隻是要將它翻譯出來確實很難(笑)。這也是由於中文的語言特征引起的結果吧。在翻譯以往的“現實主義”小說時設法解決了一些問題,但在要翻譯殘雪女士的作品時,卻又有許多新的問題大量湧現出來。中文在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時態,接續詞又少,詞彙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依附於當時的情景等,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殘雪女士的小說時常變得像夢中的影子,狀況、時間的順序都不確定,若將它譯成日語,不可能將不確定的東西譯成不確定,或者將多義性作為多義性處理。因而硬性而頻繁地強加了狹義的解釋。每次重讀其解釋,理解都不斷地發生變化。
答:大概是那樣的吧。
問:翻譯殘雪女士小說中遇到的煩惱,不僅僅限於翻譯成日語。看一下在美國出版的英譯本,也很清楚地知道英文譯者的辛勞。
答:另外,我的作品在法國、德國、荷蘭、意大利、丹麥、俄羅斯等國也被翻譯了。我想,各位譯者都為同樣的問題付出了很大的辛勞。
問:最後我想說的是,這種辛苦的回報是得到了極大的樂趣。這是因為翻譯之後,感到至今還沒有過如此令人激動的有趣的小說。今天與你交談了許多,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