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馬融:絳帳女樂中的嚴謹儒家(1 / 3)

提起他,眼前就會出現一位玉樹臨風、睥睨於世的古典儒雅俊逸男子身影。

如果一個遠非凡品的男人,恰恰生不逢時,飄零在不屬於他的世界,那麼胸懷的丘壑、皎潔的天性和無力抗拒沉淪下僚的無奈現實,就會在他身上構成嚴重的衝突與對峙。

於是,遊走在塵土飛揚的凡間,他隻能白眼向天,抱臂自溫。但跌宕在血管中的高貴血質,又使他在衣袖一揮一揚之間,手足一舉一抬之中,卷蕩出異於常人的任性放冶、落拓不羈的一麵,像標新,又像立異,更像是反叛。

如果仔細審量,這種瀟灑卻有著過多故作輕鬆的味道。

他朗笑,其笑也含悲;他長嘯,其嘯也帶哭;他放歌,其歌也含怨;他狂飲,其飲也夾淚。

那是在長期現實高壓窒息中的一份自我掙脫,是久久被桎梏於心底無法釋放情緒的排遣。外在的放浪形骸,征歌逐酒,終究掩藏不住他心中緊緊捂著的一份謹嚴與堅守。

在東漢,“好音律,善鼓琴。博學多通……辨析疑異。性嗜倡樂,簡易不修威儀,而憙非毀俗儒,由是多見排抵”(《後漢書·桓譚馮衍列傳》)的桓譚與他頗為神似。

在魏晉,“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晉書·嵇康列傳》)的嵇康與他最為相仿。

三個稟賦相同、愛好一致的男人,每個人本身都是一首幽邃的詩,一彎朦朧的月,讓人遐想無限。偏偏他們又都將學問做得如此好,而且,在中國文化史上彼此銜聲,各自立標,跨代相接。

在這幀三人組合的古典版儒家“男人幫”相片中,他無疑要居於中間顯赫的地位。

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生活在桓、嵇之間。更重要的是,他不但遍注群經,從文本上對儒家經典進行了統一與整合,從而基本厘清了自西漢以來就紛擾爭吵的今古文經的本質區別,對古文經學地位的確立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其於現實政治高壓之下首創的極端人生姿態模板,也直接開啟了他身後魏晉玄學蔑視禮法的思想先河。

上繼桓譚力倡古文經學的餘脈,下啟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之先聲,站在中間的這位,就是馬融。

一。

馬融,字季長,扶風茂陵人。曾任校書郎、郎中、議郎、武都和南郡太守等職。生於公元七十九年,卒於公元一六六年,曆漢和帝、殤帝、安帝、少帝、順帝、衝帝、質帝、桓帝八朝。

一個活了八十八歲的老人活活熬死了七個皇帝,他是該歎息自己生長期太長呢,還是該鄙夷同時代的東漢帝王們保鮮期太短?

很想站在遺傳病理學角度上,為兩漢帝王之家義務出次診。

西漢的劉氏家族血統很有問題,那幫劉姓子孫幾乎全是同性戀愛好者。如漢文帝愛鄧通,漢景帝喜周文仁,漢武帝寵韓嫣、李延年,漢昭帝戀金賞,漢哀帝熱追董賢。

東漢的劉氏家族血統中沒有這個不同尋常的性取向,但有個另外的更大問題——短壽。自漢和帝之後,劉姓帝王幾乎全部早夭,很少有活到三十出頭的。其中,有十個皇帝都是衝齡即位,短命而死。漢殤帝不足兩歲;漢少帝在位七個月;漢衝帝在位僅半年,三歲;漢質帝在位一年餘,九歲。

這對東漢王朝而言,極為致命。

劉秀立東漢之後,為加強中央集權,大舉削弱三公權力,加強尚書台的權力。《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法誡篇》說:“光武皇帝,慍數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竊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事歸台閣(即尚書台)。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

《通考·職官考》雲:“至後漢,則(《尚書》)為優重,出納王命,敷奏萬機,蓋政令之所由宣,選舉之所由定,罪賞之所由正,斯乃文昌天府,眾務淵藪,內外所折衷,遠近所稟仰。”宮廷內朝取代了中央政府,而內朝官職往往是外戚或宦官擔當,於是權力之爭便在這兩個集團之間展開。

君主年幼繼位,又頻頻因夭折而更替,這就造成每次幼主登基,多由太後臨時聽政,太後又必然重用自己的家族勢力,遂造成外戚專權局麵,削弱了皇權。

伴隨著皇帝的成長壯大,皇帝必然要依賴身邊宦官的力量,對外戚集團進行打擊與剪除,從而又形成了宦官專政的惡局。

此消彼長,輪流登台,東漢王朝便在外戚與宦官的一個波次接一個波次的彼此凶險傾軋與血腥屠戮中艱難行進。

而無論外戚擅權,還是宦官專政,每個利益集團都堅持培植黨羽,排除異己,使得政局動蕩,朝綱不振,政治黑暗,民不聊生。自漢和帝起,由於外戚、宦官的更迭爭鬥,亂政霸權,東漢迅速步入衰退期,乃至在桓靈之世,造成民變四起、州郡割據的大紛亂格局。

馬融與漢和帝劉肇同生於公元七十九年,曆史不容選擇地將他一把推到了這個黑暗的時局之中。

一個叫席慕蓉的詩人這樣寫過:“在異鄉的曠野,我是一滴悔恨的融雪。”

在東漢的曠野上,馬融也會悔恨,會有異鄉感嗎?

二。

在士庶天隔,極端講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門第閥閱的東漢時代,馬融應該是極端幸運的。

不用說出生於“孤門細族”的王充,更不要說從“有田一廛,有宅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的社會最底層走出的揚雄,即便家底殷實能“三年不窺園”的董仲舒,也難望馬融的貴胄出生之項背。

《後漢書·馬融列傳》載:“馬融字季長,扶風茂陵人也,將作大匠嚴之子。為人美辭貌,有俊才。初,京兆摯恂以儒術教授,隱於南山,不應征聘,名重關西,融從其遊學,博通經籍。恂奇融才,以女妻之。”

將作大匠,漢時職掌宮室、宗廟、陵寢等營建之官,享秩二千石,可見其父馬嚴屬於朝中大員。

其實,列傳中遺漏了關於他的一條重要家庭關係。

東漢開國重要功臣,以“馬革裹屍”壯語影響後世的漢伏波將軍、新息侯馬援,就是馬融的從祖父。馬援之女為漢明帝皇後,漢章帝母親,也就是說,漢明德皇後是馬融的姑姑。

《後漢書·馬援列傳》中說,馬嚴少年飽學,“專心墳典,能通《春秋左氏》,因覽百家群言,遂交結英賢,京師大人鹹器異之”。在堂妹成為皇後之後,他作為外戚,“有詔留仁壽闥,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注記》。常與宗室近親臨邑侯劉複等論議政事,甚見寵幸。後拜將軍長史,將北軍五校士,羽林禁兵三千人,屯西河美稷,衛護南單於,聽置司馬、從事……肅宗即位,征拜侍禦史中丞……建初元年,遷五官中郎將”,備顯尊榮。

但短短兩年之後,一切發生了變化。原因當然是漢章帝立竇氏為後,從此新外戚竇憲兄弟開始發跡,老外戚馬嚴被政治邊緣化,降職為將作大匠,再後來,被竇憲構陷羅罪,“複坐事免,後既為竇氏所忌,遂不複在位。及帝崩,竇太後臨朝,嚴乃退居自守,訓教子孫”。

漢章帝死於公元八十八年,這一年,馬融九歲。也許正是由於他與已故皇太後的姑侄關係,讓他更為看清父親在宦途上升沉播遷的內在原因,能深深體味家族榮極一時之後無盡衰落枯敗後的難言況味。

大熱鬧收場後的大寂寥,大欣喜之後的大悲傷,最能讓人冷眼反觀自己曾經的顯達,並由此痛恨並仇視這種炎涼的世態。

更何況,他從小就受到“退居自守,訓教子孫”的父親的一次次沉靜卻又飽含痛定思痛之情的諄諄教導。加之現實世界的官場傾軋、政治黑暗、民不聊生,這些無不使他對這個邪蕩的主流社會產生深深的厭惡之感。

“君自橫行儂自淡,升沉不過一秋風。”這是李苦禪題在《螃蟹圖》上的一句解嘲話,馬融的心田裏一定也深深鏤刻著類似的跋識。

於是,我們可以輕鬆找到答案,馬融為什麼沒有進貴族子弟雲集的太學,而是選擇了幽靜無人的終南山,跟隨世外高人摯恂學習儒家經典。

同樣,“美辭貌,有俊才”、出身資深貴胄之家的他,不但沒有選擇門第相當的大家閨秀做自家媳婦,反而,以被挑選者的姿態,用自己“博通經籍”的才能打動老師的好“奇”之心,像孔子課堂裏的南容一樣,最終將老師愛戴成老嶽丈。

他用自己一場粉碎世俗陋見的溫馨婚禮,向當時最為忌諱“婚宦失類”的東漢主流社會,瀟灑地亮出了第一個反叛身段兒。

其實,他長期隱於家中,遲遲不願出仕的原因也全在這裏。

三。

是西施,不管你浣紗在哪個偏僻幽靜的小溪旁,總會被範蠡的腳步追隨到的。

漢安帝永初二年,公元一〇八年,以淹貫經書、博學多才而聞名於世的二十九歲的馬融的名字傳到了大將軍鄧騭耳中。“聞融名,召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應命,客於涼州武都,漢陽界中。”

鄧騭,漢和帝皇後鄧綏的哥哥。

兄隨妹貴,永元年間,已成隔夜涼茶的背氣老外戚竇憲,被新崛起的鄧騭所取代。意氣風發的鄧騭走進了屬於他的新時代。辟大將軍竇憲府,除郎中,三遷為虎賁中郎將。延平初年,拜車騎將軍儀同三司。永初初年,封上蔡侯,固辭,尋拜大將軍。建光初,封上蔡侯,位特進。這是鄧騭的履曆。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就是我們邏輯上的朋友。

在這場外戚擂台賽中,馬氏倒於竇氏家族,竇氏又敗北於鄧氏勢力,接下來奮起挑戰並成為下屆擂主的又會是誰?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一幕刻骨銘心。因為,自己的樓就傾圮過,所以他會對外界一切貌似熱切的招手不予動心,息此登津想,常思逍遙吟。

於是,馬融輕蔑地拒絕了鄧大將軍的殷切聘書,一抖長衫,走向了遙遠的武都、漢陽。

但,此時的武都、漢陽一帶,正值諸羌飆起,殺伐盈野,難民擁竄,米穀比金。身在避亂求命的難民行列中,馬融看到的是,哀鴻遍野,道殣相望,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他徹底絕望了,為這個他生存的世界。

天下動蕩不安,朝廷政治黑暗,百姓流離失所,士子無所依歸,生活在如此世道中的人,會不由得產生生命如海中漂舟的不確定感,感到隨時都可能被風浪覆滅,葬身魚腹。

既然生命不能由我掌握,那何不及時行樂,在有限的生命長度內增加它的強度,求得自我麻痹性的短暫快適呢?

創作於此時的《古詩十九首》真切地表達了這種普遍的士林情緒。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