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連吃米線、餌塊的錢也沒有的時候,便隻有老老實實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夥食”。飯是“八寶飯”,通紅的糙米,裏麵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爾有一碗回鍋肉、炒豬血(雲南謂之“旺子”),常備的菜是鹽水煮芸豆,還有一種叫“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淡而無味的奇怪東西。有一位姓鄭的同學告誡同學:飯後不可張嘴——恐怕飛出隻鳥來!
一九四四年,我在黃土坡一個中學教了兩個學期。這個中學是聯大同學辦的,沒有固定經費,薪水很少,到後來連一點極少的薪水也發不出來,校長(也是同學)隻能設法弄一點米來,讓教員能吃上飯。菜,對不起,想不出辦法。學校周圍有很多野菜,我們就吃野菜。校工老魯是我們的技術指導。老魯是山東人,原是個老兵,照他說,可吃的野菜簡直太多了,但我們吃得最多的是野莧菜(比園種的家莧菜味濃)、灰菜(雲南叫做灰藋菜,“藋”字見於《莊子》,是個很古的字),還有一種樣子像一根雞毛撣子的掃帚苗。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麵有菜色了。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下柏樹林裏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裏幹爆了,撒了一點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範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著眼睛嚐了嚐,果然好吃。有點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隻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於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撮其大要寫了一首打油詩。怕讀者看不明白,加了一些注解,詩曰:
重升肆裏陶杯綠,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謂之“玫瑰重升”,似乎有點玫瑰香氣。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綠陶的小碗裏,一碗可盛二小兩。
餌塊攤頭炭火紅。餌塊分兩種,都是米麵蒸熟了的。一種狀如小枕頭,可做湯餌塊、炒餌塊。一種是橢圓的餅,猶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發泡,一麵用竹片塗了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合而食之,謂之“燒餌塊”。
正義路邊養正氣,汽鍋雞以正義路牌樓旁一家最好。這家無字號,隻有一塊匾,上書大字:“培養正氣”,昆明人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今天去培養一下正氣”。
小西門外試撩青。小西門馬家牛肉極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湯片”……有的名稱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領肝”(牛肚)。最特別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頭可不是撩青草的麼?但非懂行人覺得這很費解)。“撩青”很好吃。
人間至味幹巴菌,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麼隻在白蟻窩上長“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時熟後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須加大量的蒜,否則會昏倒。有個女同學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幹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褐,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裏麵又夾雜了一些鬆毛、雜草。可是收拾幹淨了,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世上饞人大學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藋字雲南讀平聲。
更循柏葉捉昆蟲。
一束光陰付苦茶
昆明的大學生(男生)不坐茶館的大概沒有。不可一日無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難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稱為“茶仙”。茶仙大抵有兩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陸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館裏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巾、洗臉盆就放這家茶館裏,一起來就上茶館。另一派是流動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愛到處遛,腿累了就走進一家茶館,坐下喝一氣茶。全市的茶館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館,並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廁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至被尿憋死。
關於喝茶,我寫過一篇《泡茶館》,已經發表過,寫得相當詳細,不再重複,有詩為證:
水厄囊空亦可賒,我們和鳳翥街幾家茶館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賬,甚至可以向老板借錢去看電影。
枯腸三碗嗑葵花。茶館常有女孩子來賣炒葵花子,繞桌輕喚:“瓜子瓜,瓜子瓜。”
昆明七載成何事?
一束光陰付苦茶。
水流雲在
雲南人對聯大學生很好,我們對雲南、對昆明也很有感情。我們為雲南做了一些什麼事,留下一點什麼?
有些聯大師生為雲南做了一些有益的實事,比如地質係師生完成了《雲南礦產普查報告》,生物係師生寫出了《中國植物誌·雲南卷》的長編初稿,其它還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比較明顯的,普遍的影響是在教育方麵。聯大學生在中學兼課的很多,連聞一多先生都在中學教過國文,這對昆明中學生學業成績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學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獨立思考,學術自由的空氣,使他們為學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新鮮活潑。這是精神方麵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格調,難於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如雲如水,水流雲在。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