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載雲煙(2 / 3)

大部分同學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也有些沒有明確目的,糊裏糊塗的。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隻是聽說這三座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我就是衝著吊兒郎當來的。

我尋找什麼?

尋找瀟灑。斯是陋室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處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學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

新校舍大門南向,進了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這條路是土路,下雨天滑不留足,摔倒的人很多。這條土路把新校舍劃分成東西兩區。

西邊是學生宿舍。土牆,草頂。土牆上開了幾個方洞,方洞上豎了幾根不去皮的樹棍,便是窗戶。挨著土牆排了一列雙人木床,一邊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沒有的。兩個裝肥皂的大箱摞起來。既是書桌,也是衣櫃。昆明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麼多肥皂箱,很便宜,男生女生多數都有這樣一筆“財產”。有的同學在同一宿舍中一住四年不挪窩,也有占了一個床位卻不來住的。有的不是這個大學的,卻住在這裏。有一位,姓曹,是同濟大學的,學的是機械工程,可是他從來不到同濟大學去上課,卻從早到晚趴在木箱上寫小說。有些同學成天在一起,樂數晨夕,堪稱知己。也有老死不相往來,幾乎等於不認識的。我和那位姓劉的曆史係同學就是這樣,我們倆同睡一張木床,他住上鋪,我住下鋪,卻很少見麵。他是個很守規矩,很用功的人,每天按時作息。我是個夜貓子,每天在係圖書館看一夜書,即天亮才回宿舍。等我回屋就寢時,他已經在校園樹下苦讀英文了。

大路的東側,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唯一的一座瓦頂的建築。每天一早,就有人等在門外“搶圖書館”,——搶位置,搶指定參考書。大圖書館藏書不少,但指定參考書總是不夠用的。

每月月初要在這裏開一次“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簡稱“國民月會”。把圖書館大門關上,釘了兩麵交叉的黨國旗,便是會場。所謂月會,就是由學校的負責人講一通話。講的次數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時是主持日常校務的校長(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梅先生相貌清臒,人很嚴肅,但講話有時很幽默。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生不要在外麵亂吃,說:“有同學說‘我在外麵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東,是教室區。土牆,鐵皮屋頂(塗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打得乒乒乓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

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裏麵放了一些一邊有一塊平板,可以在上麵記筆記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設計可能還是從美國傳來的,我在愛荷華、耶魯都看見過。這種椅子的好處是不固定,可以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任意搬來搬去。吳宓(雨僧)先生講《紅樓夢》,一看下麵有女生還站著,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於是一些男同學就也趕緊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寶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吳先生才開始講。

這樣的陋室之中,卻培養了很多優秀的人才。

聯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校友從各地紛紛返校。一位從國外趕回來的老同學(是個男生),進了大門就跪在地下放聲大哭。

前幾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舊址(現在是雲南師範大學)看了看,全都變了樣,什麼都沒有了,隻有東北角還保存了一間鐵皮屋頂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不衫不履

聯大師生服裝各異,但似乎又有一種比較一致的風格。

女生的衣著是比較整潔的。有的有幾件華貴的衣服,那是少數軍閥商人的小姐。但是她們也隻是參加Party時才穿,上課時不會穿得花裏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紅的毛衣。低年級的女生愛穿“工褲”,——勞動布的長褲,上麵有兩條很寬的帶子,白色或淺花的襯衫。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學生流行的服裝,這種風氣被貝滿等校的女生帶到昆明來了。

男同學原來有些西裝革履,褲線筆直的,也有穿麂皮夾克的,後來就日漸少了,絕大多數是藍布衫,長褲。幾年下來,衣服破舊,就想各種辦法“彌補”,如貼一張橡皮膏之類。有人褲子破了洞,不會補,也無針線,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結了一個疙瘩。這樣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殘破了。聞一多先生有一個時期穿了一件一個親戚送給他的灰色夾袍,式樣早就過時,領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買了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深藍氆氌的一口鍾(大概就是彝族察爾瓦)披在身上,遠看有點像一個俠客。有一個女生從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舍去,天已經黑了,路上沒有人,她聽到後麵有梯裏突魯的腳步聲,以為是壞人追了上來,很緊張。回頭一看,是化學教授曾昭掄。他穿了一雙空前(露著腳趾)絕後鞋(後跟爛了,提不起來,隻能半趿著),因此發出梯裏突魯的聲音。

聯大師生破衣爛衫,卻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學問,真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這種精神,人天可感。

當時“下海”的,也有。有的學生跑仰光、臘戍,躉賣“玻璃絲襪”、“旁氏口紅”;有一個華僑同學在南屏街開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館,那是極少數。采薇

大學生大都愛吃,食欲很旺,有兩個錢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帶來的盤纏尚未用盡,有些同學和家鄉郵彙尚通,不時可以得到接濟,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鬆鶴樓的乳腐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麵館)的大排骨麵,全都吃了一個遍。

錢逐漸用完了,吃不了大館子,就隻能到米線店裏吃米線、餌塊。當時米線的澆頭很多,有悶雞(其實隻是醬油煮的小方塊瘦肉,不是雞)、爨肉(即肉末,音川,雲南人不知道為什麼愛寫這樣一個筆畫繁多的怪字)、鱔魚、葉子(油炸肉皮煮軟,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米線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饞,辣加鹹”。如果不吃辣,進門就得跟堂倌說:“免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