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當然,這老太婆背上罵名也確有該著之處,因為她雖然知道中國非變法不行,在內心裏卻不希望光緒主持變法成功,大凡政治上的功利主義者,都有極強的權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然西太後自然也不樂意將已經握熱的權杖痛快地交出來。也許是中國的不幸,變法正好趕上了西太後在各方壓力下不得不交出權力的時候。本來,按清朝的祖製,根本就沒有太後臨朝這一說,可她卻借特殊的機緣破了例,而且渡過難關鞏固了權力。事實證明,她不僅有無師自通的權術本領,而且還有“同治中興”的事功。盡管如此,在一個講究祖製,有著排斥“女主”政治傳統的朝代,隨著她的一天天老下去和“第二個兒子”的長大成人,要她交權的壓力還是越來越大。雖然在甲午戰前,她已經在名義上把權力交給了18歲的光緒,但是舉國上下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好事的人們依然不依不饒。甲午戰敗,沒有人認為是光緒的過錯,讓她交權的呼聲更見其高,禦史們上書,指桑罵槐說她是信用宦官的漢太後,封疆大吏劉坤一覲見時,甚至當場暗示這一點,要她不要聽信太監的話。

盡管後人都罵西太後挪用海軍經費修頤和園頤養天年,其實真正熱衷於為西太後修園子的是光緒,修好了頤和園,好讓母後把權讓出來,至少別成天呆在皇宮裏指手畫腳。可是,西太後進了頤和園,權力還沒有真正交出來,已經感到渾身的不舒服了,優美的園林和舒適的住所,根本難以令這超級女強人開心。一天,西太後最寵的寵臣榮祿進園子看她,西太後讓榮祿看宮內的紮花,並掂起一隻花來說:“你瞧,這是我紮的花,你看好不好?”榮祿非常知趣,馬上說:“老佛爺不隻紮花紮得好。”西太後聞言長歎一聲:“往後哇,我也就隻能紮花了!”顯然,在頤和園遊山玩水的西太後,一顆心依然在“朝堂之上”,是非常非常的不情願去“紮花”的。然而,如果變法成了功,那麼站在台前的光緒就有可能獲得他缺乏的聲望、權力和自己的班底,到那時,她就真的可能隻好去紮花了。

盡管後來的曆史學家指責維新派隻依靠皇帝,不發動群眾(顯然有些人是指望康有為他們像共產黨八路軍一樣),中央維新路徑在今天看來其實是當時最現實也最經濟之路。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依靠皇權推行變法無疑是最便利的。維新派麵對的,一個是統治了近四十年,精明強幹,富有政治經驗,勢力盤根錯節,樹大根深的西太後;一個是生性懦弱,缺乏經驗,甚至沒有自己基本班底的光緒皇帝(所謂“帝黨”,不過是沒成形的胚胎)。尤其是在西太後不肯放權的基本態度已經非常明顯的情況下,他們所依靠的皇權具體應該落在誰頭上呢?如果是有經驗的政治家,選擇的方向應該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曆史上維新派就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選擇了光緒。

無疑,光緒的確要可愛得多,他年輕、大度而且易於接受新思想,更重要的是,他是合乎道統和法統的統治者。然而,盡管在康有為和梁啟超眼裏,光緒像個聖人,說他幾個月的新政,“古之號稱哲王英君,在位數十年者,其可紀之政績,尚不能及其一二也。”後來的文學作品也紛紛對之飽掬同情之淚,連他喜歡的女人珍妃都沾光顯得相當燦爛,可是在政壇的力量對比上,他與西太後仍像是輕量級新手對重量級拳王一般。可惜的是,維新派不僅不考慮走走太後路線,反而拚命地通過一篇篇經過他們改纂的《日本變政考》、《俄彼得變政記》之類的東西,鼓噪光緒“乾綱獨斷”,完全不理會屬“坤”的這一麵會有什麼反應。最後居然幻想策動素昧平生的袁世凱,要他用他的七千士兵進入有十幾萬重兵的京城,圍捕西太後,康梁政治上幼稚已經達到了可笑的程度。

其實,對於西太後來說,她所需要的,隻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能夠讓她出來繼續秉政的借口,誰給她找到了借口,她就會傾向誰,她最歡迎的是有實用價值的東西,而非思想或主義的傾向。1901年以後的事實證明,隻要不觸動她的權力地位,也甚至可以走得比光緒當年還要遠。可悲的是,維新派所吝嗇的借口,後來卻被頑固派給找到了,這就是盡廢新政,隻有盡廢新政,西太後重新訓政才師出有名。按這些人的意思,光緒主持變法沒有搞好,弄得“官”怨沸騰,所以要西太後出麵收拾局麵。維新派的代價是六君子的頭掛在菜市口,而中國則更慘,不僅是個《辛醜條約》和賠掉四萬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而且還失去了變革的時機與還算可以的外部環境。

當然,我們應該譴責西太後,說她竟然將自家的權欲放在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之上。但是,在曆史的現實中我們的民族恰恰攤上了這麼一位不那麼自覺,又偏偏繞不開的人物,同時又沒有力量把她推翻。有太多的教訓證明,在中國的變革中,想憑借喜好和道德傾向來行事,十有八九是要碰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