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盡管《秦》劇的作者(大概不止一個兩個)高明地給陳世美妖魔化了,讓一個簡單的負心漢變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也讓秦香蓮十分決絕而痛快地逼包老爺把自己的夫君哢嚓一聲鍘了,但擺在秦香蓮尤其是她那一雙兒女麵前的倫理困境卻依然存在,畢竟,她的夫和他們的父是由於秦香蓮的緣故才丟了吃飯的家夥。這裏實際上存在一個悖論,按《秦》劇作者的設計,陳世美從法律上(根子是倫理上)該殺,但在現實中殺了他卻有倫理上的問題。在父權製的倫理性的法律體係中,女子隻有熬到了婆婆的地步,才算有了一點位置,基本上不具備完全意義上的法律地位,麵對丈夫,即使是橫暴的負心漢,並沒有有效的法律懲治武器,忍耐和原諒是她們最可能的選擇。不受氣的妻子,往往由於娘家的勢力在起作用,而娘家的地位與勢力則是由於存在另一些男人的緣故。即使那些娘家有勢力的女人,麵對負心漢,也隻能做到在鄉老或者官府的幹預下出口悶氣,並沒有多大的可能選擇離婚或者給丈夫更重的法律懲處,越是出身大家有身份的女人,就越是在乎“從一而終”,不論出於什麼理由,女人的再婚都是丟人現眼的事情。男人對於女人有“七出”之條,但女人反過來卻連“一出”也沒有。即使碰到了拋棄家庭和對妻子施暴的男人,官府和鄉裏宗族對他懲罰之後,還是得讓那個惡人回到家裏,讓飽受痛苦的婦女忍受他。隻要傳統的基因沒有斷根,那麼秦香蓮之輩的倫理困境就永遠沒有突圍的可能。
所以,如此多的反映負心漢故事的傳統戲劇,隻有《秦》劇選擇了“鍘殺模式”,而其他的都歸於“棒打模式”,即使同為《秦》劇,也有“棒打”的處理演出本。戲劇學家趙景深說大團圓結局的《秦》劇庸俗,那是他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說話,而與他同時代的農村,處理類似的“負心案”,鍘刀一般是要被丟在一邊的,“苦主”不會告官,宗族也不會將負心漢沉潭,像對待有點出格行為的寡婦那樣。惡人受到的薄懲,無非棒子之類的舞動,最終是在三老四長、七姑八婆的責罵與勸和中,夫妻趁亂和好,九九歸一,還是學者們所不喜歡的“大團圓”。甚至到了改革開放以後,麵對越見其多的負心案,令各級婦聯、單位和法官感到頭疼的還是這樣的問題,如果允許離婚呢,似乎遂了“現代陳世美”的願,如果堅持不許離婚呢,似乎也是便宜了那可惡的漢子。即使這樣,更多的麵對負心漢的妻子,還是情願選擇維持本來已經破碎的婚姻關係。這也是眾多的包“二奶”的男人敢於如此放肆的原因。隻要沒有平等的政治和經濟地位,男女的法律地位也就無法真正平等。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秦》劇的陳世美還是被鍘了?而且顯然這個結局深受人們的歡迎,所有類似劇目加起來,也沒有《鍘美案》這樣火而且火得時間那麼長。《西遊補》裏的秦檜歎曰:秦檜前麵的秦檜也多,秦檜後麵的秦檜也多,為什麼單叫秦檜一個受苦?其實陳世美也可以說,陳世美前麵的陳世美也多,陳世美後麵的陳世美也多,為什麼單叫陳世美一個吃鍘刀?道理其實很簡單,鍘陳世美是為了捧老包。從前的負心故事的戲劇和,講的是男人薄幸,女子癡情,基本上是男女對立的二元結構,而《鍘美案》講的則是包公如何的秉公辦案,不畏強權,為弱者伸冤。由二元化為三元,但這第三元卻喧賓奪主,毫不客氣地占據了主角的地位,秦香蓮的冤與陳世美的惡都化為了包公剛正不阿、不畏權貴行為的陪襯。在這個劇中,大家最熱心的其實是皇帝女婿怎麼沒良心,怎麼沒人味,怎樣為非作歹,而皇家又怎樣昧著良心不講道理一味袒護自家姑爺,而包公最後怎樣頂住了天大的壓力,舍得一身剮,敢將皇帝的女婿拉下馬,而且還毫不客氣地鍘了他兩段,傳統包公案的戲劇,這是一個主基調。清官的公正清明,不僅是指日常百姓的官司上理得清斷得明,關鍵是要敢於碰硬。都說包公有三口鍘刀,一為狗頭鍘,一為虎頭鍘,一為龍頭鍘,一鍘平民百姓,二鍘貪官汙吏,三鍘鳳子龍孫,而我們在各種包公戲中,隻聽說用龍頭和虎頭鍘,而絕少開啟狗頭鍘,包公在過去老百姓眼裏,就是現在的“中紀委”,專治大個的,鍘些個牛二狗蛋,大概沒人樂意看。中國老百姓當然看不清政治背後到底在怎樣操作,但他們有一個非常簡明的判斷方法,就是看你在涉及有權勢人們的案件中到底怎麼判,敢不敢向著弱者說話。如果碰上了那麼一個半個敢於碰硬的耿直的官吏,那麼老百姓就會將眾善歸之,千好萬好地傳誦一萬年。中國的老百姓其實也挺喜歡那些殺富濟貧的綠林好漢,更喜歡鋤惡鏟強的俠客,但是最樂意的莫過於讓清官為他們主持公道。豪強惡霸(特別是那些依權仗勢的皇親國戚豪門惡少)如果被俠客懲罰,固然也大快人心,但終不如被清官法辦來得過癮,具有官方和法律的意義。這也許可以說是中國老百姓的“法律意識”。老百姓一方麵熱衷於嘲弄皇權(傳統戲劇裏的皇帝大多昏庸,無能,愛聽小老婆的話,縱容丈人舅子為非作歹,《秦》劇讓皇帝的女兒嫁人作二房,也暗含著戲弄),一方麵又盼望來自皇權的權威為他們主持正義和公道,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