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仁是一個對事例及在課堂上講授事理著迷的人。講到會心處,有嬰兒一般純真的目光和笑容。
有些人見過多少次也是陌生人,有些人一見如故。忘了在什麼場合,隻記得是與張五常教授交談的場合,認識了周其仁教授。不久之後,兩位教授到長沙來講學,事餘去看嶽陽樓。車入嶽陽市區,長沙的司機不知道到嶽陽樓怎麼走,幾次停車,問來問去。其仁教授見狀,跳下車去,叫一輛的士在前麵帶路,幾分鍾便到。一個城市的道路結構是一種知識,獲取這種知識是有代價的。繞來繞去,兜了一圈又一圈,小小一個嶽陽城,從早上到天黑,總可以找到嶽陽樓吧。代價小一點的辦法是問路,這是人們通用的辦法。然而一個比問來問去代價更低的辦法是叫一輛的士帶路,向他買這種知識。
繞不如問,問不如買。以後碰到這種情況,我也二話不說,跳下車去,叫一輛的士在前麵帶路。現在我每次乘的士的時候都意識到,與公交和地鐵不同的是,付給的士司機的貨幣中有一部分是用於向他購買道路知識。是的,因為的士,哪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也不用問路。可是有誰想過,的士司機原來還出售道路知識呢?
其仁教授是對事例著迷的人。每到一地,隻對例子感興趣,不好遊山玩水。有一次,在西安,晚上,花幾百塊錢打的,去附近一個小鎮吃粉皮。他當然不是美食家,隻是在與的士司機的交談中了解到,那個小鎮上有粉皮製作技術傳授的有趣案例。可奇怪的是有一次來長沙,要我陪他去看嶽麓山。這一次,他可是把我弄糊塗了,已近黃昏才上山,匆匆走一段就下來了。我敢肯定,現在若問他嶽麓山如何,一點印象也沒有。事後才明白,邀請方帶了一群記者去采訪,他為了躲避記者的糾纏,急中生智,使出金蟬脫殼之計。
學界有幾個十分成功的例子,有SARS病毒一樣強的傳染性,使一類行為大範圍蔓延。這幾個例子是,就大眾關心的焦點問題,發表聳人聽聞的言論,比如前幾年有關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現在熱得要燃燒的房價問題。就焦點問題發言,一個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利用已經彙聚起來的現成的注意力,要知道那可是數億目光所在。討論一個別的問題,要引起這麼多人關注,等於癡人說夢。不過,焦點問題,發言的人也多,平淡無奇的言論,就像在車站碼頭說話,被嘈雜之聲所淹沒。在這種場合,極端或出格的舉動和言論,往往引來萬眾矚目,這是一個屢試不爽的競爭注意力的辦法。幾個人這麼做成功了,不僅是他本人一夜成名,同時他的行為向其他人傳播了一種知識:如何就焦點問題聳人聽聞,這麼做,損益如何。隨知識的擴散,這類行為被大量複製,好比盜版碟泛濫成災。這是一種有趣的知識傳播現象。卷入焦點問題固然可以利用現成的注意力,使廣告產生奇效,但當事人忽略了一種隱性成本。處於快速演變中的時事問題,事情都還沒有一個了結,這麼著急下結論,事後成為笑柄幾乎是確定事件。當時為之歡呼的人很快作鳥獸散,事後不會來追究你說了什麼,但任何行為都會留下記錄。汙點記錄,從長期來看,總會使個人的人力資本貶值。
其仁教授對於事例的調查不厭其煩,生怕錯過了一個細節,他說對事件的完整了解是分析的前提。這麼做,不是道德高尚,而是受隱性成本的約束,考慮到會留下的記錄,力求結論可靠一點。大凡受記錄約束的人,都不太敢碰熱點問題,這是他回避記者的原因。
受他的啟發,我做得更絕,盡分析些陳年往事,沒人注意算了,我自言自語。張五常教授說,如果真有價值,掘地三尺埋了,總有一天要被人挖出來。
有一個網名叫榮恭牧人的人,在其博客裏寫了一篇文章,極生動地描述了其仁在北大講課的情景。開頭一段如下:2006年12月30日,一場大雪悄然而至,窗外白雪皚皚,銀裝素裹。起晚了,爬起來臉也沒洗飛身而去,沒有心情欣賞雪景,趕著去聽周其仁教授最後一堂課。就是不遲到,聽教授的課,永遠都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明星教授,旁聽的人太多。教授的課發放座號,先保證那些選課的同學聽課,後麵的座位永遠是旁聽者必爭之地。課堂上,周老師還像往常一樣,手持麥克繪聲繪色地站著講課。其仁教授上課的風格曆來如此,四個小時包括中間休息,始終保持站立姿勢,身體基本不動。他說這是聽弗裏德曼的課學來的傳統。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教授說感謝大家提那麼多好的問題啟發思維,感謝大家堅持到底聽課。同學們的掌聲經久不息,以這樣的方式向教授表達最崇高的敬意。第一次見到教授露出略帶羞澀靦腆的笑容,站在那裏環望著大家良久。
是的,其仁是一個對事例及在課堂上講授事理著迷的人。講到會心處,有嬰兒一般純真的目光和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