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當然是主張順應曆史潮流的,提倡發展軍隊為從事爭霸戰爭作籌碼。所以“十萬之師”是他用兵打仗所考慮的一個基數。然而,他比當時一般人高明的地方,是他提出了軍隊發展的正確方向:走精兵建設之路,“兵非益多也,惟無武進,足以並力、料敵、取人而已”。這既是對爭取戰爭勝利基本條件的論述,也是對軍隊建設根本原則的揭示。
“兵非益多”稱得上是軍隊建設思想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裏程碑。眾所周知,軍隊的數量固然是構成軍隊戰鬥力的重要因素,可是沒有質量的軍隊人數再多,也無法很好地發揮戰鬥力,履行軍隊的職責。海灣戰爭前夕,伊拉克號稱擁有百萬之眾,可是由於其整體素質低下,加上武器裝備比較落後(同美軍相比而言),戰法單調陳舊,所以經不得以美軍為首的多國部隊的窮追猛打,在短短的時間裏便一潰千裏,慘不忍睹。可見軍隊的數量與質量之間存在著對立統一的關係,建設軍隊的正確方向,應該是既注重保持一定的數量規模,又注意提高軍隊的質量性能,並且把重點放在後者上麵。
道理非常淺顯,如果軍隊數量過於龐大,那麼就會給國家經濟帶來沉重的負擔,不利於有效地進行教育訓練,不利於改良武器裝備(大量的人頭費占用了軍事技術所需投入的經費),也有礙於提高指揮的效能。春秋戰國時期楚國軍隊人數最多,可它與晉國、秦國交鋒,老是處於下風。北宋時期大量冗兵冗將的存在,導致整支軍隊戰鬥力的嚴重削弱,在和西夏、遼、金軍隊作戰時吃盡敗仗,都是明顯的例證。由此可知,孫子的精兵理論的確擊中了軍隊建設的關鍵,具有重大的軍事學術價值,所以為後世兵家所普遍重視。例如,戰國時期吳起主張“簡募良材”,孫臏提倡“兵之勝,在於篡卒”,《尉繚子》作者鼓吹裁軍強兵,就是對孫子“精兵”觀點的繼承與發展。
孫子的“兵非益多”思想,同時也是精兵決勝、多謀製敵作戰指導原則的具體體現。孫子認為用兵打仗,絕非是簡單的兵力投入和使用,不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單純,所以不能以兵力的多少來衡量和展望戰爭勝負的前景,關鍵要看作戰指揮是不是高明卓越。具體地講,就是要看能否做到集中優勢兵力,準確判斷敵情,內部團結一致,上下齊心協力這一點。與此相應,孫子堅決反對狂妄自大、寡謀無慮、剛愎自用、輕敵冒進,指出一旦出現這類情況,軍隊就會徹底陷入被動,難以逃脫失敗的可悲命運,喪鍾就要敲響,局麵不可收拾,“夫惟無慮而易敵者,必擒於人”。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孫子這一看法完全屬於顛撲不破的真理。戰國時期齊魏馬陵之戰中,魏軍黴運當頭,遭遇齊軍伏擊,十萬精銳之師頃刻全軍覆沒,統帥太子申當了俘虜,主將龐涓智窮力竭一命嗚呼;元末明初鄱陽湖大鏖戰中,陳友諒主力悉數就殲,陳友諒本人日暮途窮,鬱鬱而終。這中間的主要原因,便是龐涓、陳友諒等人的狂妄自大、率意冒進(“武進”),既沒有動腦子、出高招(“無慮”),又輕敵自大、小覷對手(“易敵”),結果全麵崩盤、徒呼奈何。相反,他們的對手孫臏、朱元璋等人,則老謀深算,棋高一著,非常巧妙地做到了“並力、料敵、取人”,從而一舉取得成功,圓滿實現了自己的戰略意圖。真可謂勝敗得失,係於毫發;指揮若定,似合符契!
4.“令之以文,齊之以武”的治軍原則
軍隊是國家政權機器的柱石,作為執行武裝鬥爭任務的特殊團體,要確保其發揮強大的戰鬥力,關鍵之一是要搞好內部的治理,即所謂“以治為勝”。而要治理好軍隊,使它在關鍵時刻頂得上去,用得順手,就必須遵循一定的原則,因為隻有在正確原則的指導之下,再配合以具體的方法和手段(比如嚴格軍紀、信賞必罰、強化訓練等),才能使全軍上下進退有節,團結一致,令行而禁止,無往而不勝。
同先秦時期其他著名兵書,如《司馬法》、《吳子》、《尉繚子》、《六韜》等相比,對治軍問題的論述,在《孫子兵法》一書中並不占據突出的位置。但是,這並不等於孫子本人不重視治軍,相反,孫子對這個問題還是有自己獨到的看法的,他曾就如何治軍經武提出過許多精辟的原則。
這些原則的根本精神,就是剛柔相濟,恩威並施:“故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文武兩手都要硬,雙管齊下,互補協調,共同作用於治理軍隊的實踐。這裏所謂的“文”,指的是精神教育、物質獎勵,是“胡蘿卜”;這裏所謂的“武”,是軍紀軍法,重刑嚴罰,是“大棒”。孫子指出,在軍隊管理上,如果沒有教化,一味講求軍紀軍法,動不動打人屁股,砍人腦袋,使大家整天生活於恐怖之中,那麼必然導致將士思想不統一,精神不振奮,離心離德,矛盾激化,“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極大地影響部隊戰鬥力的正常發揮,“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也”。但是如果不嚴肅軍紀軍法,單純寬厚溺愛,行“姑息之政”,也勢必會導致將士鬥誌渙散,各行其是,整支軍隊如同一盤散沙,“卒已親附而罰不行,則不可用也”,這同樣不利於軍隊的行動,同樣是軍隊建設上的災難。所以,在孫子看來,隻有真正做到教罰並用,寬嚴結合,胡蘿卜與大棒一樣不缺,方可“與眾相得”,才能有效地控禦全軍上下,驅使廣大官兵在沙場上視死如歸,英勇殺敵,從而贏得戰爭。
孫子不但是這麼說的,而且也是這麼做的。他初見吳王闔廬,便大刀闊斧把自己“令文齊武”的治軍原則實地表演了一番:吳宮教戰,他在三令五申訓誡參與演習的宮女無效的情況下,不顧吳王闔廬本人的求情,毅然決然動用軍法,將擔任左右隊長的吳王寵姬砍了腦殼。當斧鉞高高舉起又沉沉落下,吳王那兩位千嬌百媚的寵姬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身首異處、香銷玉殞之時,所有人都明白了,孫子“令之以文,齊之以武”的治軍戒律的確不是虛文,而是實實在在的綱紀。這正是孫子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將吳國軍隊訓練成為一支嚴守紀律、驍勇善戰的雄師勁旅的緣由所在。司馬遷盛讚孫子的功績,說是“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看來這絕不是信口雌黃,而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孫子曰:凡處軍[1]、相敵[2]:絕山依穀[3],視生處高[4],戰隆無登[5],此處山之軍也。絕水必遠水[6];客[7]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8],利;欲戰者,無附於水而迎客[9];視生處高,無迎水流[10],此處水上之軍也。絕斥澤[11],惟亟去無留[12];若交軍於斥澤之中[13],必依水草而背眾樹[14];此處斥澤之軍也。平陸處易而右背高[15],前死後生[16],此處平陸之軍也。凡此四軍之利[17],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18]。
“注釋”
[1]處軍:指行軍舍營、處置軍隊,即在不同地形條件下,軍隊行軍、作戰、駐紮諸方麵的處置方法。處,處置、部署的意思。
[2]相敵:意為觀察、判斷敵情。相,視、看、觀察的意思。《左傳·隱公十一年》:“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
[3]絕山依穀:指通過山地要傍依溪穀行進。張預注:“凡行軍越過山險,必依附溪穀而居。一則利水草,一則負險固。”絕,越度、穿越。《漢書·成帝紀》:“不敢絕馳道。”顏師古注:“絕,橫度也。”依,傍依、靠近;王皙注:“依,謂附近耳。”
[4]視生處高:視,看、審察,這裏是麵向的意思。生,生處、生地,此處指向陽地帶。曹操注:“生者,陽也。”李筌注:“向陽曰生。”高,高地。處高,即居高的意思,即依托高地。視生處高,指的是軍隊駐紮,要麵南朝陽,居隆高之地。杜牧注:“言須處高而麵南也。”
[5]戰隆無登:指在隆高之地同敵人作戰,不宜自下而上進行仰攻。戰,戰鬥。隆,高地。登,登攀、仰攻。張預注:“敵處隆高之地,不可登迎與戰。”
[6]絕水必遠水:意謂橫渡江河,一定要在離江河稍遠處駐紮。張預注:“凡行軍過水,欲舍止者,必去水稍遠。一則引敵使渡,一則進退無礙。”絕,橫渡也。《荀子·勸學》:“絕江河者,非舟楫也。”遠,此處形容詞作動詞用,遠離之意。
[7]客:指敵軍,進攻之敵。下同。《禮記·月令》注:“為客不利。”疏引《正義》曰:“起兵伐人者謂之客。”主客,古代兵法重要範疇之一。就作戰雙方而言,主指己方,客指敵方;就作戰形式而言,主指防禦一方,客指進攻一方;就作戰態勢而言,主指主動一方,客指被動一方。
[8]令半濟而擊之:讓敵軍渡河渡到一半時發動攻擊。此時敵軍首尾不接,行列混亂,攻之容易取勝。濟,渡河。半濟,指渡過一半。
[9]無附於水而迎客:不要在挨近江河之處同敵人作戰。無,勿、毋。附,毗近的意思。迎,迎擊。
[10]無迎水流:意謂勿居下遊,此指不要把軍隊駐紮在江河下流處,以防敵人決水、投毒。賈林注:“水流之地,可以溉吾軍,可以流毒藥。迎,逆也。”
[11]絕斥澤:通過鹽堿沼澤地帶。斥,鹽堿地。《尚書·禹貢》:“厥土白墳,海濱廣斥”,鄭玄注雲:“斥謂地鹽鹵。”通常“斥鹵”合稱,如《呂氏春秋·樂成》:“終古斥鹵,生之稻粱。”
[12]惟亟去無留:惟,宜、應該。亟,急、迅速。去,離開。意謂遇鹽堿沼澤地帶,應當迅速離開,切莫停留駐軍。
[13]若交軍於斥澤之中:言在鹽堿沼澤地帶與敵作戰。交軍,兩軍相交,指同敵軍對峙與交戰。
[14]必依水草而背眾樹:指一定要依近水草並背靠樹林。依,依近、靠近。背,背靠、倚托之意。張預注:“不得已而會兵於此地,必依近水草以便樵汲,背倚林木以為險阻。”
[15]平陸處易而右背高:指遇到開闊地帶,也應選擇平坦之處安營,並把軍隊的翼側部署在高地之前,以高地為倚托。平陸,開闊的平原地帶。易,平坦之地。右,指軍隊的主要翼側。右背高,指軍隊翼側要後背高地以為依托。一說:右,上的意思;右背高,即以背靠高地為上。
[16]前死後生:前低後高。生、死此處指地勢的高、低。《淮南子·地形訓》:“高者為生,下者為死。”又該書《兵略訓》:“所謂地利,後生而前死。”本句意謂在平原地帶作戰,也要做到背靠山險而麵向平易。
[17]凡此四軍之利:四軍,指上述山地丘陵、江河、鹽堿沼澤地、平原四種地形條件下的處軍原則。
[18]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這就是黃帝所以能戰勝四方部族首領的緣由。曹操注:“黃帝始立,四方諸侯無不稱帝,以此四地勝之也。”又漢簡本《黃帝伐赤帝》雲:“(南伐赤帝)……東伐(青)帝……北逐黑帝……西伐白帝……已勝四帝,大有天下。”黃帝是傳說中的中華民族祖先,部族聯盟首領,號軒轅氏,居有熊。傳說他曾敗炎帝於阪泉,誅蚩尤於涿鹿,北逐獯鬻(葷粥),合符釜山,統一了黃河流域。事見《竹書紀年》與《史記·五帝本紀》。四帝,四方之帝,即周邊部族聯盟的首領,一般泛指炎帝、蚩尤等人。
凡軍好高而惡下[1],貴陽而賤陰[2],養生而處實[3],軍無百疾,是謂必勝[4]。丘陵堤防,必處其陽而右背之[5]。此兵之利,地之助也[6]。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7]。凡地有絕澗[8]、天井[9]、天牢[10]、天羅[11]、天陷[12]、天隙[13],必亟去之,勿近也。吾遠之,敵近之;吾迎之,敵背之[14]。軍行有險阻[15]、潢井[16]、葭葦[17]、山林、蘙薈[18]者,必謹覆索之[19],此伏奸之所處也[20]。
“注釋”
[1]好高而惡下:好,喜愛、樂意。惡,厭惡、討厭。張預注:“居高則便於觀望,利於馳逐;處下則難以為固,易以生疾。”
[2]貴陽而賤陰:指看重向陽之處而不喜歡陰濕地帶。梅堯臣注:“處陽則明順,處陰則晦逆。”
[3]養生而處實:指軍隊要選擇水草和糧食充足、物資供給方便的地域駐紮。養生,指水草豐盛,糧食充足,便於軍隊生活。曹操注:“養生,向水草,可放牧養畜乘。”處實,指軍需物資供應便利。梅堯臣注:“處實,利糧道。”
[4]軍無百疾,是謂必勝:張預注:“居高麵陽,養生處厚,可以必勝;地氣幹旱,故疾癘不作。”
[5]必處其陽而右背之:指置軍於向陽之地並使其主要側翼背靠高地。
[6]地之助:意謂得自地形條件的輔助。梅堯臣注:“兵所利者,得形勢以為助。”
[7]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沫,張預注:“沫,謂水上泡漚。”涉,原意為步行渡水,這裏泛指渡水。定,指水勢平穩。
[8]絕澗:指溪穀深峻、水流其間的險惡地形。曹操注:“山深水大者為絕澗。”
[9]天井:指四周高峻、中間低窪的地形。曹操注:“四方高、中央下為天井。”
[10]天牢:牢,牢獄。天牢即是對高山環繞、易進難出的地形之形象描述。王皙注:“牢,謂如獄牢。”張預注:“山險環繞,所入者隘,為天牢。”
[11]天羅:羅,羅網。指草深林密,荊棘叢生,軍隊進入後有如深陷羅網無法擺脫的地形。曹操注:“可以羅絕人者為天羅。”
[12]天陷:陷,陷阱。指地勢低窪、道路泥濘、車馬易陷的地帶。曹操注:“地形陷者為天陷。”又張預注:“陂池泥濘,漸車凝騎。”
[13]天隙:隙,狹隙,指兩山相向、澗道狹窄險惡的地形。曹操注:“山澗道迫狹,地形深數尺、長數丈者為天隙。”
[14]吾遠之,敵近之;吾迎之,敵背之:意謂對於上述“絕澗”等“六害”地形,我們要遠離它、正對它,而讓敵軍去接近它、背靠它。梅堯臣注:“言六害,當使我遠而敵附,我向而敵倚,則我利敵凶。”之,指“絕澗”等六種不利地形。
[15]軍行有險阻:險阻,《廣雅·釋名》:“山曰險,水隔曰阻。”曹操注:“險者,一高一下之地;阻者,多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