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麼一來,孫子也便成了許多人討厭憎惡的對象。中國傳統的假道學的特色,是要求人們具有雙重人格,言行最好不一致,心裏想的不是手上做的,手上做的又不是心裏想的。就像魯迅先生所針砭揭露的那樣:“大家去謁陵,強盜裝正經。靜默三分鍾,各自想拳經。”以此之故,道學之士提倡人們要善於掩飾,扭扭捏捏,故作姿態,即所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如今孫子赤裸裸把底線告訴了大家,這就讓道學之士感到芒刺在背,不舒服到了極點。為了表達自己“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道德勇氣”,就不能不斥罵孫子這樣的“異數”:“非詐不為兵,蓋自孫、吳始。甚矣,人心之不仁也!”把孫子高明的兵學理論斥為人見人憎的“盜術”。孫子說了老實話、遭到那些依靠扯謊混日子的冬烘先生、迂腐陋儒的攻擊,乃是非常正常的,否則,才是不正常哩!
不過,與公然鼓吹“因糧於敵”,主張大肆搶掠的觀點不同,孫子對待敵方俘虜的態度卻要厚道、寬容得多。眾所周知,打仗中抓獲俘虜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如何處置戰俘,卻是身為統帥者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處置得當則可以瓦解敵人抵抗的意誌,減少取勝的阻力;反之,則會激化矛盾,遇上更強大的抵抗,使自己速戰速決的戰略企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白起在長平之戰中蠻性大發,將趙軍四十餘萬俘虜血腥坑殺,自以為由此可以嚇破趙人的肝膽,不費吹灰之力攻陷趙國都城邯鄲,結果事與願違,秦軍在邯鄲城下遭到趙國軍民的殊死抵抗,最後不得不灰溜溜退兵回國。項羽在新安大開殺戒,坑殺秦軍降卒二十萬人,結果在秦國民眾中普遍埋下仇恨的種子,所分封的三秦王章邯等人在劉邦進攻麵前不堪一擊,以致關中戰略要地很快落入劉邦之手,奠定了日後楚漢戰爭中的敗局。這些都是曆史上殺俘戮降導致全局被動、戰略失利的典型事例。從這個意義上說,白起、項羽是“名將”卻算不得是“明將”,有軍事水平卻無政治頭腦,他們到頭來栽跟鬥,身敗名裂並不是偶然的。
孫子比起白起、項羽來無疑要高明得多,他不但是戰術學大師,更是戰略學巨匠,不但是軍事家,更是政治家。他知道借力打人的道理,絕不會逞一時之意氣、一時之威風而殺性大起,我行我素。所以他主張化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最大限度地縮小打擊的對象,減輕自己進攻速勝戰略實施過程中的阻力,具體的辦法便是善待敵方的俘虜,“卒善而養之”,使得敵人俘虜感激不殺之恩,心甘情願地改換門庭,為己所用,從而“勝敵而益強”。應該說,孫子這一“善俘”思想是非常了不起的。之所以了不起,就在於孫子把握了矛盾轉化的精髓,實現了利害關係的互置,為速戰速決戰略意圖的貫徹掃清了重大的障礙。三國時期諸葛亮采納參軍馬謖的“心戰”建議,“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對南中地區叛軍首領孟獲七擒七縱,終於感化對手,永不反叛,可謂是對孫子“善俘”、“勝敵而益強”觀念的實戰詮釋。
常言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孫子的速戰速決戰略思想既然符合進攻作戰的一般原理,那麼自然會受到古今中外軍事家的青睞,並在戰爭實踐活動中得到廣泛的借鑒和運用。曆史上作為戰略進攻的一方,在一般情況下總是追求速戰速決、迅捷製勝的效果,即所謂“一決取勝,不可久而用之矣”。這一原則從曆史上諸多統一戰爭的進程考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秦王嬴政聽取李斯、尉繚、頓弱等人的意見,適時完成軍事戰略方針的轉變,改“蠶食漸取”為“鯨吞急進”,針對關東六國分崩離析、苟延殘喘的客觀現實,發起大規模的統一戰爭,中路突破,攻占韓、魏;北上挺進,橫掃趙、燕;南下征戰,剪滅荊楚;最後東向進擊,平定田齊,馬不停蹄,人不解甲,連續進攻,大創聚殲,僅僅用前後不到十年的時間,便完成了吞滅六國,底定天下的殊世偉業,“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一幕雄渾磅礴的統一活劇,就這樣伴隨著秦國鐵甲雄師浩浩蕩蕩、所向披靡的進軍步伐迅速謝幕了。
西晉武帝司馬炎,采納重臣羊祜、杜預、張華、王濬等人的建議,經過長期精心充分的準備,毅然決然定下擊滅東吳、統一南北的決心,分兵六路從長江上、中、下遊同時發起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殲滅吳軍主力,前後費時不滿三個月時間,便兵臨石頭城下,迫使東吳末代君主孫皓掛出白旗,乖乖投降,“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這同樣是速戰速決達成戰略目的的成功範例。
隋王朝南下滅陳,統一天下的情況,與西晉滅吳之役有驚人的一致之處。一樣的精心策劃,一樣的充足準備,一樣的多路進兵,一樣的互為策應,一樣的直搗巢穴,一樣的速戰速決,不出兩個月時間,便大舉攻入陳朝都城建康,將那位隻知道欣賞“玉樹後庭花”靡靡之音的陳後主,連同他的美人張麗華從枯井之中搜尋出來,押上檻車,讓他們在普天下的人們麵前丟人現眼。
其他像北宋剪滅南唐統一江南,十個月左右時間即高奏凱歌,大功告成;清軍進入山海關後,把握時機,及時發起戰略追擊,“兵收晉豫,混一區宇”,次第除李自成、張獻忠農民軍,滅南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政權,不出數年,便奪取對全國的統治權。凡此種種,均表明速戰速決的戰爭指導原則始終是打開勝利之門的鑰匙、贏得戰略主動的秘訣。“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一位軍事家如果不知道利用和憑借“速戰速決”這陣“好風”,那麼想直上“青雲”,成就一番事業也就太難了!
在西方世界,速戰速決的作戰原則,也被眾多軍事家奉為圭臬,踐行遵循。拿破侖的軍事成就,就集中體現為他善於分析戰場形勢,捕捉住稍縱即逝的戰機,集中優勢兵力,積極機動,速戰速決,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實現戰役的目的。他在奧茨特裏茨戰役中,迅速展開兵力,凶猛攻擊,堅決突破,大破俄奧聯軍,確立起對整個歐洲的霸權。這充分反映了他敢於速勝,善於速勝的精湛軍事藝術造詣。
從19世紀上半葉開始,隨著軍隊快速機動性的提高和兵器殺傷威力的增強,速戰速決的理論更是風靡一時,成為克勞塞維茨、若米尼、毛奇、施裏芬、福熙、魯登道夫等著名軍事思想家所十分熱衷、傾心闡發的軍事理論命題,並在戰爭實踐中予以充分的運用。換句話說,孫子所總結的先發製人、速戰速決的作戰指導原則,作為一般戰爭的規律,在近現代戰爭中仍未失去它特有的價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發動“閃擊戰”橫掃整個歐洲大陸,暫時得逞;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偷襲珍珠港,一舉得手;這都是比較明顯的例子。雖然這些戰爭販子最終並沒有能逃脫覆滅的命運,但這主要是由於其戰爭性質的反動,以及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長期英勇奮戰、前仆後繼的結果,並不能否定其在戰爭初期實施速戰速決方針在戰術上的正確性與可行性。
當然,任何高明的軍事思想,任何卓越的作戰原則,都存在著思維上的盲區,都不是無懈可擊的,這就是所謂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有一利必有一弊”。在這方麵,孫子的速戰速決戰爭指導思想也不例外。它的局限性在於其觀察、分析、把握問題上的片麵化、絕對化傾向,缺乏全麵辯證、有機統一的思維理性,就“因糧於敵”問題而言,他同樣未能意識到它與“千裏饋糧”的後方供應之間辯證統一、互為彌補的關係,而忽略兩者的有機結合,對此,我們自然用不著替孫子避諱。
就軍事鬥爭的基本規律而言,孫子一再強調進攻速勝固然有相當合理、相對正確的一麵,也大致符合春秋晚期的戰爭實際需要。但是,讓人感到遺憾的是他並沒有能辯證地認識到軍事行動中速決與持久的內在關係,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防禦持久在戰爭中應有的地位、必要的意義,以至於將速勝與持久的關係機械地截然對立起來,給人們留下凡是進攻速勝便是好的,凡是防禦持久便是差的這樣的深刻印象。其實速勝與持久乃是對立的統一,不應該人為地割裂開來。因為雖然在戰役與戰鬥的層次上采取速戰速決的方針始終有必要,絕對不能有所動搖;然而,在戰略的層次上,究竟是防禦持久還是進攻速勝,則不是由戰爭指導者的主觀願望決定的,而必須由特定的曆史條件特別是敵對雙方各種力量的對比來決定的,即戰爭指導者必須根據雙方力量對比、戰略態勢、國際環境等實際情況,來具體決定到底是進攻速勝抑或是防禦持久,當速則速,宜久則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不可意氣用事,拘泥局囿。否則,“欲速則不達”。這便是形而上學,便是畫地為牢,到頭來必定會遭到戰爭規律的無情懲罰。
對於弱勢的一方,其要戰勝強大的對手,自然不能指望速戰速決,而隻能采取積極防禦的對策,這時候在戰略上同對手持久抗衡就顯得十分必要了,它要像牛皮糖一樣緊緊把敵人粘貼住,拖垮對手,磨得對手沒有脾氣,在這個過程中,利用時間換取空間,悄悄地完成雙方優劣態勢的轉換,等到時機完全成熟之後再果斷發起反擊,贏得戰爭的勝利。抗日戰爭時期,毛澤東針對“亡國論”與“速勝論”兩種錯誤觀點,提出“持久戰”理論,為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指明方向,就是典型的以弱勝強兵法的運用,也是對孫子兵學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可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孫子是了不起的,但也有比他更了不起的。對他應該尊重,但卻不必迷信。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1],馳車千駟[2],革車千乘[3],帶甲[4]十萬,千裏饋糧[5];則內外之費[6],賓客之用[7],膠漆之材[8],車甲之奉[9],日費千金[10],然後十萬之師舉[11]矣。
“注釋”
[1]法:規律,法則。
[2]馳車千駟:戰車千輛。馳,奔、驅的意思。馳車,快速輕捷的戰車,古代亦稱“輕車”、“攻車”。曹操注:“馳車,輕車也,駕駟馬。”駟,原稱駕一輛車的四匹馬,後通指四匹馬拉的戰車,此處作量詞用。
[3]革車千乘:專門用於運載糧草和軍需物資的輜重車千輛。革車,一般認為就是守車、重車、輜車。杜牧注:“革車,輜車、重車也。載器械、財貨、衣裝也。”一說革車為重型作戰車輛,其文獻依據有《左傳·閔公二年》:“革車三十乘”,《孟子·盡心下》:“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乘”,等等,亦能成立。乘,輛,也是古代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說文》:“車軛駕馬上曰乘,馬必四,故四馬為一乘。”這裏也作量詞用。
[4]帶甲:戴盔披甲,此處指全副武裝的士卒。《國語·吳語》:“為帶甲三萬,以勢攻,雞鳴乃定。”《管子·大匡》:“天下之國,帶甲十萬者不鮮矣。”
[5]千裏饋糧:意為當時的戰爭往往都是深入敵境,遠離後方,所以需要有很長的後勤補給線,跋涉千裏輾轉運輸糧草。饋,這裏作供應、運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