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兩名警員一下車就抽起煙來,趙誌勇從一名警員手裏抽走了剛點燃的煙,“借一根!”他快步追上顧耀東,把煙塞到他手裏,“抽根煙再進去吧。”
顧耀東看著手裏燃著的煙,有些失神。
“知道你不會。聽別人說,抽兩口心裏能好過點。”
顧耀東顫抖著拿起煙,拿到半空中,還是放下了。他朝工廠走去,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
警員將顧耀東帶去了工廠值班室。鍾百鳴已經坐在這裏等著了,他笑著朝顧耀東指了指椅子:“顧警官,坐!”
顧耀東默默和他對視片刻,坐在了椅子上。在他側麵有一扇窗戶,透過虛掩的窗戶,顧耀東餘光瞥見工廠廠房裏趴著一個人。他知道那就是沈青禾。來之前,他明明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安危,可此時此刻,卻不敢轉頭去看。他像個學生一樣端正地坐著,竭力保持著鎮定,可全身的血液都在朝頭上湧。
鍾百鳴笑著走過去,一把推開了虛掩的窗戶:“沒關係,看看吧。”
顧耀東怔怔地轉過頭去,赫然可見渾身是血的沈青禾躺在地上。盡管他已經竭盡全力做好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幕真真實實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徹底呆住了。
“你的未婚妻是共黨,我也很抱歉。想替她說點什麼嗎?”
顧耀東仿佛沒有聽見,失魂落魄地坐著。
“那麼,你自己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依然是沉默。
“好吧,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我來問。就從……沈青禾搬進顧家亭子間說起。”
鍾百鳴已經勝券在握了。他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打量著顧耀東,期待著他崩潰的那一刻到來:“沈青禾租住亭子間,是民國三十五年初夏,那時候你剛進警察局不久……”
顧耀東怔怔地望著沈青禾,民國三十五年初夏,他仿佛又聞見那時滿街的法桐清香。恍惚中,鍾百鳴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起來。
沈青禾趴在地上幾近昏迷,鮮血將額前的頭發糊成了一片,擋住了眼睛。她模糊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撒了一地的磺胺粉上,她艱難地轉頭望向另一邊,那裏扔著裝磺胺粉的空藥盒。終於,她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仿佛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她努力朝空藥盒爬去。
旁邊兩名警員正在抽煙休息,其中一人見有動靜,趕緊用胳膊碰了碰同伴:“快看。”
對方瞄了一眼,訕笑道:“隨她吧,再不活動活動,過會兒骨頭斷了就沒機會了。”
沈青禾用盡了全身力氣爬過去,撿起空藥盒,又努力朝一地粉末爬去。顧耀東怔怔地望著她,望著她用被打得血腫的手,顫抖著一點一點將撒了一地的磺胺粉末裝進盒子。對她來說,此時此刻全身的碎骨之痛,或是即將來臨的死亡,似乎都不如這一地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粉末重要。
一幫警員在旁邊竊竊私語。
“這女的瘋了吧!皮都打爛了還惦記那些藥。”
“人家以為自己還能從這兒出去呢,還想著去黑市賣了賺錢唄。”
“要麼死硬分子,要麼真是想錢想瘋了。”
顧耀東濕了眼睛。隻有他知道,沈青禾心裏的執念是自己。這個在旁人眼裏或可笑或不可理喻或嗤之以鼻的舉動,對他來說卻是震撼。
鍾百鳴輕蔑地看著沈青禾,意味深長地說道:“顧警官,上海有那麼多房子。以你對沈青禾的了解,兩年前,她為什麼偏偏要搬進顧家的亭子間?”
“你喜歡看電影嗎?”顧耀東轉回頭直直地看著鍾百鳴,不再逃避,目光與他硬碰硬地對峙著。鍾百鳴一時沒反應過來。
“看過一部叫《卡薩布蘭卡》的電影嗎?‘世界上有那麼城鎮,鎮上有那麼多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我很喜歡這句台詞。”
“我對虛構的故事不感興趣。”
“其實生活裏多一點藝術,會很美好的。”
鍾百鳴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那我來告訴你所謂的藝術背後的真相。兩年前的你,還是一張白紙。沈青禾之所以搬進顧家亭子間,全都是夏繼成的安排。因為他想讓沈青禾策反你。”
趙誌勇很詫異地看向顧耀東。
顧耀東麵不改色:“所以您認為我被策反了。”
“還記得明香裁縫鋪吧?那天我之所以撲空,是因為有人打電話報了信。這個人就是鴻豐米店的夥計。他是沈青禾的同黨,而沈青禾當天曾到刑一處和刑二處吃飯的酒樓找你。環環相扣,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消息就是從你這裏傳出去的。”
“劉隊長當天泄露過行動信息,也許還有張警官李警官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也泄露過信息,甚至直接聯係過夥計。”
二人直視對方,氣氛有些緊張。
鍾百鳴忽然笑了,態度緩和下來:“你說的我也不是沒想過。剛剛這些,都是我的推測。隨口一說,別介意。作為個人來講,我是很願意相信你的。其實我也不願意做那個棒打鴛鴦的惡人啊。但是今天,從沈青禾在咖啡館說出接頭暗號那一刻起,誰都無力回天了。她就是共黨,否則我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會讓她主動宣判自己死刑。”
沉默片刻,顧耀東也笑著說道:“副局長,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未婚妻。”
“今後會了解的。去見見她吧,我這個人還是很講人情的。”
兩名警員將沈青禾架起來扔到受刑的椅子上。她幾乎全身都失去知覺了,隻有手還一直緊緊攥著那盒磺胺粉。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來,她怔怔地抬頭望去,逆著光,恍惚中看見顧耀東走到了自己麵前。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埋下頭慌亂地用袖子擦著臉,遮掩著那並不美麗的血汙,那一瞬間她仿佛是個不小心弄花了臉的小女孩,不願意讓心愛的男孩看到自己這般髒亂。顧耀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沈青禾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見鍾百鳴、趙誌勇和幾名警員就站在周圍。傻子嗎?這樣隻會讓他也被懷疑!她拚命想要掙脫他的手,顧耀東卻死死攥著不肯鬆手。沈青禾最終放棄了。二人默默看著對方。
顧耀東:“青禾,我從福安弄走出來,就一定會帶著你走回去。一起走回去。”
沈青禾朝他笑了,笑得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