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些反應,全在韓拖古烈的預料之內,可是不知為何,韓拖古烈依然感覺到嘴角淒苦,他望望韓維,望望範純仁,良久,才歎了口氣,道:“韓公、範公!果然再無轉寰之機麼了?”
“林牙言重了。”韓維回視著韓拖古烈,緩緩說道:“雖然林牙不肯見信,不過——倘若北朝真有誠意,肯接受我大宋的條款,老朽亦敢向林牙保證,我大宋絕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事!”
範純仁也點點頭,說道:“然某亦不瞞林牙,如今的條款,已是最後的條件。我大宋亦已無法再退步!”
“二公,若貴國果有誠意,現今條款,隻須改一個字——由南朝贖回被擄河北百姓——拖古烈敢保證,贖金不超過二十萬貫!此於南朝,不過九千一毛。於我大遼,亦可安撫將士之心……”
“林牙,大遼要以此二十萬貫贖金撫將士之心,未知我大宋要以何物來撫將士之心?”範純仁打斷韓拖古烈,反問道。
“兵凶戰危,兩軍交戰,勝負難料。韓公、範公,莫要忘記,如今戰場之上,還是我大遼據著勝券。況且,若和議不成,我大遼鐵騎今歲雖然退回國內,日後卻不免邊禍未已!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貫?邀虛名而招實禍,竊以為恐非智者所為。當年大宋真宗皇帝之時,兩朝本已早立盟約,此後百年之間,兩國皆再無刀兵之禍,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平心而論,這是於兩國社稷、百姓皆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遼宋兩國,和則兩利,鬥則兩傷。此理不言自明,二公不會不知。拖古烈亦曾久在南朝,雖知南朝有輕狂之士,頗以歲幣為嫌,然於士林之間,亦曾聞得些真知灼見——我大遼自與南朝開放互市,敝國之中,無論貴賤,皆愛南朝器物精美,南朝每歲河北沿邊關稅之收入,便何止十萬貫?而敝國為了滿足與南朝之互市,牛馬羊群,盡入河北,仍不能止,不得不使百姓采參藥於深山,摘東珠於渤海——縱是如此,猶不能償。我大遼每歲於兩國互市之上,屢屢虧空,而自熙寧以來,又有取消歲幣之盟,如此則大遼日窮而大宋日富。此雖中智以下,知其中必有不堪者。是故司馬陳王執政之時,又立新約,以全大宋之仁,大遼之義。故斯時兩國太平無事,全因司馬陳王深謀遠慮、宅心仁厚,其德澤亦被於大遼。此番兩國交惡,亦是由貴國君臣惑於一二輕狂之士,而招致邊釁,未可一味歸罪我大遼背盟。然如今事已如此,過往之事,深究無益,拖古烈所不解者,是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緡銅錢,而不顧千萬將士之性命?在下聽聞,當年貴國王韶開熙河,半年有奇,所耗緡錢便超過七百萬貫!王韶之開熙河,又如何能與今日之河北相比?今日二公惜此區區二十萬貫,恐他日付出二千萬貫,亦難止戰禍!非是拖古烈出言不遜,然則若今日盟約不成,河北之勝負休去說它,隻恐此後數十年間,貴國西北邊郡,難有一日之寧!”
韓拖古烈舌辯滔滔,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話,方才停頓了一下,朝著韓維與範純仁抱拳一禮,又誠懇的說道:“拖古烈此言,還望二公三思!”
然而,雖然他的話聽起來入情入理,卻也打動不了韓維與範純仁。
二十萬貫的確不是個值得一提的大數目,盡管自紹聖以來,宋朝軍費開支日漸減少,但這也隻是相對過往每年軍費折算下來遠遠超過五千萬貫緡錢這個天文數字而言的。從宋仁宗至熙寧年間,宋朝每養一個禁兵,平均每年開支少則五十貫,多則一百貫——而無論怎麼樣進行改革,這筆平均開銷是很難攤薄的,紹聖年間,軍費開支最低的一年,曾經隻有三千四百餘萬貫,折合下來平均每個禁軍的開支隻有六十貫左右;大多數時候,每年日常軍費開支,總不會少於四千萬貫——而這已經令宋朝君臣歡欣鼓舞了。畢竟紹聖年間的緡錢,早已經沒有仁宗朝那麼值錢了,想要回到每五十貫養一禁軍的時代,大概永遠都不可能了。而宋朝的中央稅賦收入,折算下來,已達到每歲七八千萬緡之巨,日常軍費開支,由當年占到每年中央稅賦收入的五分之四以上,成功的降為如今的二分之一強,這也是宋朝能夠迅速的走出交鈔危機的重要原因。這對於宋朝來說,算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新黨們認為這是王安石新法的成功;石黨認為石越變法的成功,而舊黨則相信這是司馬光戰略收縮策略的成功。
但不管是誰的成功都好,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如今宋朝國庫不缺錢,打得起仗。
戰時的軍費開支遠高於平常是不用多說的,特別是熙寧西討之後,趙頊頒布了《熙寧賞功格》,重新詳細的規定了禁軍殺敵、俘獲、重傷、輕傷、戰死等等各種情況下的獎賞撫恤。尤其是加大了對獲勝部隊、參加艱苦戰鬥部隊的集體賞賜,加重對斬殺、鬥殺敵人的賞額,對戰鬥中受重傷、輕傷者也給予重賞,比如凡在戰鬥中受輕傷者,即賜絹十匹,重傷者除賜絹十匹外,還可優轉一資,連續在幾次戰鬥中受重傷,賞賜更是驚人。這改變了宋軍過往完全以首級、勝負定功過賞額的做法,的確提高了宋軍的鬥誌,可是隨之而來的負麵影響便是戰時軍費開支的激增。
韓拖古烈說得一點也沒有錯,當年王韶開熙河,半年多點花掉近千萬貫,連王安石都不敢再公開他的軍費開支。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自四月開戰至今,不過短短四個月,包括救濟逃難百姓在內,宋朝的各項開支早已經迅速的超過了兩千萬貫!
然而,即便在範純仁心裏,這個仗,仍然還打得起。隻要軍事上不造成無法挽回的巨大的失利就好。
“林牙所言差矣。”範純仁望著韓拖古烈,不管遇到什麼事,他說話的聲音總是不疾不徐、從容淡定,哪怕他是在辯駁、批評別人,語氣也總是十分的溫和,“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若是無理索求,休說二十萬貫,便是二十文亦不能給。林牙將北朝啟釁,歸咎於兩國互市,然則當日蕭衛王出使後,北朝已經提高許多貨物之關稅。便以絲綢來說,絲綢入遼境,原本是十五抽一,其後貴國改為十分抽一,不久又改為十分抽二,而商旅遂絕。連大食胡商,亦寧可過西夏貿易,也不願前來中京。此後貴國改回十分抽一,商旅複通。北朝三易其法,我大宋未置一辭。為何?因為我大宋並不貪圖與北朝通商之利,兩國互市,是為互通有無,而我大宋無大遼有者少,大遼無而大宋有者多,此非是我大宋貪圖互市之利可知。北朝要果真以為互市上吃了虧,是何物上吃虧,便禁絕何物入境可矣,又何必背盟犯境,傷我百姓?恕我直言,與北朝互市之利,於我大宋,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便是自此禁絕互市,又有何妨?隻恐貴國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