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總算順當。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濟青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麵坐著的,可是頂牛兒更顯著親熱;設若沒有這個機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夥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的時候,我摹仿著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上次談到濟南的馬車,現在該談洋車。

濟南的洋車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蔑濟南洋車構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裏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裏,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裏,自然是黑而細膩,晴日飛揚,陰雨和泥的,沒什麼奇怪。提起那些石塊,隻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學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曆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隻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壓著濟南的風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著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後跟。左腳不幸被石窪囚住,留神吧,右腳會緊跟著滑溜出多遠,早有一塊中間隆起,棱而膩滑的等著你呢。這樣,左右前後,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塗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隻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推小車子也沒有經驗,隻能理想到:設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後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誌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麵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

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著脖子正著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後,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裏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著脖子,懈鬆著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著彈性。像百碼決賽預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度,最為相宜。一點不鬆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鞍而立,車落應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慣了,以後可以不暈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