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1 / 2)

月落九天,如瀉的清輝籠罩著石階前的那棵開花梨樹,清姿疏影,像個煢煢孑立的女子。

午夜夢回,他拭淚醒來。恍然間,竟以為那花樹,是妻子王弗的香魂歸來。

明天就是她的十年祭日了,他一聲長歎:

“又夢見她了。”

可是,這真的隻是夢嗎?

他披衣起身,向屋外走去。

佝僂的後背,斑白的發絲,飄飛的長須,當年青才冠世,少年老成的一代才子蘇東坡,而今,也不過是個老態龍鍾、曆盡滄桑的凡俗男子。

他拄著拐杖,孤獨的身影仿若剛從雲中歸來。滿天星光,離合在他的身後,遠遠浮離於世俗的塵囂之上。

今夜的月色依舊如昨,隔了這多年的光陰,依稀是他和她新婚的那一年,在某個晨曦初露的早上,他半寐半醒,看見鏡中的她。

那般的對鏡理紅妝,那般的盈盈一水間,那般的雙頰緋紅繞指溫柔,竟然是十年前的片段?那般的那般又是何時深植於這物逝飛快的十年記憶的呢?

天際撲棱棱飛過數隻寂寞的孤鴉,梨花飄落,紛紛揚揚,玉屑冰淩一般,劃破這夜的黯淡。院子裏的石桌上隨意擺著張朵雲軒的宣紙,他滿腹愁思,凝於筆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夜風忽至,墨汁淋漓的宣紙被吹起,“嘩嘩”一陣輕響。他的眼,定格在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上,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逝去的一切,快樂的、難過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浮上心頭,漸漸清晰起來。

他記得,她出嫁的那一天。他走進他們的新房,看到她安靜地坐在雕花新床上。他走過去,撩起她的紅蓋頭,看到她如瀉如潺的青絲,白瓷一般的臉,襯著鮮豔的嫁衣,有種讓人窒息的美,他看癡了。當她靈動如珠的雙眼,接觸到他炙熱的眼神羞澀低頭的時候,他才緩過神來。

那一低頭,一抬眼,四目相切,兩心暗許。

那一年,她16歲。

婚後的日子,相濡以沫,舉案齊眉。他與她,是難得的人間仙侶。

知道她自幼熟讀詩書,於是他遣了伴讀的書童,“紅袖添香夜讀書”隻作她的專利,遇上他遺忘的時候,她總能輕而易舉替他答出,他感歎她的聰慧過人,才思敏捷。偶爾,她也輕啟朱唇,為他清唱一曲小詞,那婉轉的歌聲,讓門前的小溪也轉了幾個彎。

後來,他和她攜手出川,順江東下,初涉湖海。官場凶險,雖是他衝鋒陷陣在前,她在背後卻從來不敢有半點鬆懈,她盡心竭力以自己的智慧幫少年夫君辨人剖事,讓他少走彎路。每次家裏有客人來,她便放下紗幔,坐在堂後聽他們的對話,察言觀色、分辨朱墨,然後告訴他,哪些人圖謀不軌,哪些是心懷坦蕩的真君子真朋友。據說,那個導致蘇軾後半生命運坎坷的章惇,第一次拜訪蘇軾時,王弗便斷定此人屬於得誌便猖狂的小人。

他愛她的賢,讚她“敏而靜也”是“有識者”。可惜自古紅顏天妒,情深不壽,她如花的歲月那般短暫。

愛人!愛神輸給了死神,生生的碧落黃泉,讓他和她,站成了隔河對岸。

公元1065年,王弗在開封因病逝世,時年26歲。

他在她的墓前,無聲無息地落淚。

翌年,他在葬她的山坡上,為她手植三萬株青鬆。

這一世浩瀚如海,風雨飄搖,是誰為你拭幹眼角的淚?

這一世千山崢嶸,萬古長青,是誰為你傾注深情款款?

無法念想,三萬株青鬆,該是一種怎樣的風景?每種一株,他又是懷著一種怎樣摯愛情深的心情?今天的我們,唱著“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卻不知道,玫瑰易謝,青鬆萬年春,再旖旎浪漫的玫瑰園也及不上萬古長青的鬆樹林。

此後的十年,他的人生際遇如驚濤駭浪——烏台驚魂、東坡躬耕、嶺南瘴風、域外蠻雨……這些磨難坎坷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而真正令他魂牽夢縈的,是家鄉的那一座孤墳,那一片鬆林,那個曾經陪伴在他身邊與他同進退共患難的小小女子。喪妻之痛,在他心裏整整埋藏了十年,也苦苦積攢了十年。他總想跟她說些什麼,但卻不知從何說起。終於,經過十年的積鬱,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的晚上,他再一次夢見她以後,他終於想清楚了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