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突然聽到蟬鳴了,不知道來自哪一株樹——夏天是真的已經站在窗台上了。
隻因它們一概的綠色,整齊劃一地為夏天準備隨時獻出力量的心,就像一個停在半空的手勢,一旦指令下達就要揮向某處。這樣的存在,使得目之所及的一切樹都具備一個產生歌聲的資格,和愛。這些積極準備的產生,是在夏天還未做任何告知的前提下自願努力的結果。
我用比任何時候都平靜的心望向聲音產生的地方。僅僅是“望向”還不夠,在聽到鳴叫的瞬間,我的心似乎沉在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的境地中。然而短暫過後又迅速站立起來。
它比我更清醒地認識到外界發生的一切,緊接著便會有:“啊,是夏天到來了”這樣的輕微欣喜了。在輕微的欣喜過後,世界還會在淡淡的鼾聲中度過自己。人們在柏油馬路上簡短地畫出自己所在區域的影子,然後又迅速地擦去,不停地有這樣的事情被重複著,行人更新了很多批,畫影子的心情也更換了很多種,對於靜止的地麵那似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愉悅或傷心的影子僅僅停留瞬間,畫麵與畫布從未深入了解彼此。而相比於靜止的地麵,陽光似乎才是寧靜到骨髓中的靜止,當馬路上被不間斷地改變鉛筆畫稿,是它的耐心允許了這一切。世界的注意力都轉向花團和季節本身,卻忽略了夏天核心的那部分。
夏天的核心——似乎不該下定義的說,核心是一個聚攏的意象,而夏天的核心在我看來是散落在各處的。最後由五官各自的感知彙聚起來,就是一個具體的形態了。
從影子回到最初的那聲蟬鳴吧——那聲音好像緊緊貼住耳壁行走,用充滿夏天體香的光滑嗓音躺在隔窗的另一個世界。又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像是隔著某種距離想象出來的,又像是從極高處抖落的星星斑點,均勻又和諧,突然滴一滴在混沌的腦海中,幸運的話會有一片泛起漣漪的池塘破冰產生。然而,有一點是無比真實的,在夏天已經不知不覺挪到時間中後,和一切正在發生的瑣事一起發生後,那些聲音敲打著玻璃讓我聽見了。這是多麼奇妙的相遇——沒有它們的五官和身體,憑借聲音就能牢固地站在耳朵中,以及對夏天一貫的印象。
夏天是多麼巧妙地存在,它有使人們不管身處何方都將注意自己的天資。我的記憶中潛藏著無數個夏天,有的是用一瓶花露水灑出的整片氣味,有的是蹲在蓋滿紫藤蘿花兒的院落頂棚上的一股微風,將紫色不分層次地吹落在人們的呼吸中,有的是畫在黃昏平地上的一片影子,它的外沿有些毛茸茸的線頭(隻有我知道那是過於柔軟的陽光所致),不管是不是我牽出了它,隻要是夏天黃昏哼出的那片,我就一定會深深地喜愛它。記憶中無數的夏天,幾經重疊拚湊,再通過時間呼吸的調整,總能保持親切。
還有一個夏天,是必須被單獨提出的,那就是氤氳在被某種花樹覆蓋的小路上的夏天。那些花樹有梧桐和玉蘭,常常將香氣鑲嵌在小路的每寸肌膚上。在白天,因為有陽光足夠的打量,因此錯失了很多直麵這香氣來源的機會,而在夏的夜晚,那種月光把自己稀釋後噴灑在陸地上的微微朦朧境界,會泛著水汽和蟬鳴一起潮濕起來,就像一幅剛從水中打撈的畫。常常使得這些本來樹梢上安寧的花兒的呼吸,被間接性地塗抹在接觸到的每一種景物上,從而造成一種呼吸和情緒的踏實感覺。說到花樹,尤其是夏天的花樹,在我的記憶中也種植了很多——紫藤蘿是院落視野上方的那一部分,那種近似於家的溫暖存在。我喜歡走在它們之下的,擁有短短數步斷想的時間,那些瞬間是難得的將思緒僅僅停留在自然之物上的純粹之感。
還有一些小路,終年被古老的樹木含著,如果說冬天的情緒更易於冰凍起它們的活力、呼吸和顏色,那麼,夏天微醺的溫度無疑是能催發花兒姿態產生的——有時是真正意義上的行走而過,有時卻是乘車疾駛而過,然而,那些細碎的花香,卻都被細心搓成極細的枝條分送到呼吸中,甚至通過一個念想直達內心。這是多麼神奇的經曆——這些產生於夏天體內的小小植物,總能以瞬間的呼吸吞沒我,那瞬間有些酸澀,又暗含希望。
夏天一定比我聽到的蟬更先一步到來,就像很多極易被忽視的細碎之物一樣,閃爍而過,卻被誤以為還在需要被人們等待的某處。而那些比人們細心許多的存在,僅憑借微弱的意念又不足以提醒,於是,擦肩中萌生出許多遺憾和遺憾中的珍惜——在一些花兒拿掉香氣,在第七日後的蟬徹底寧靜下來後,我眼前的夏天才逐漸清晰起來。
就像一切能夠成為記憶中的美好的夏天一樣,我勢必要在此時錯失什麼,才足夠日後目光濕潤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