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響、唱碟、聽音樂
小時候,我指的是六十年代,上海街麵上不大見得到小汽車的。小汽車裏的乘客,則不是“高幹”就是“外賓”,平民百姓,誰家有部自行車,就相當於那時的“中產階級”了。但路經鬧市,或比較像樣的石庫門弄堂口,你要是遇到街沿上下圍一大堆人,多是男士,並不喧嘩,靜靜地向人圈子中心探頭呆看,待擠進去,瞧見一輛德國藍苓牌老式腳踏車,或者竟是一部摩托,那可就很稀奇了。車主呢,那位明明曉得眾人看他,看車,他卻誰也不看的,就一定是。他銜著煙,假裝四處瞭望,又故作煩悶吐一口痰,隻是拖延著並不離開。漸漸地,人叢中就有神色老成的“同誌”趨前與他搭訕起來。
此情此景,隻在落後國家才有麼?我在紐約讀到過一篇意大利短篇小說,寫戰前小鎮有位地主的公子,帥,豪爽,擁有全鎮唯一一輛美國跑車。他每天當街停好車子,將長腿(穿著鋥亮的皮靴)往前車擋上那麼一擱,任由鎮民圍觀。小說中的“我”就此傾倒,後來去了羅馬,比那公子出息得遠了,心裏也還是忘不了他。
不知為什麼,聽發燒友們談論“音響”之類,我總會想起上述這檔子事。這檔子事,同音響何幹?真的,我也不知道。直到“我國”在“改革開放”的前夜,即七十年代末我到北京上學時,甚至從未聽說過“音響”,連日後最起碼的所謂“卡式錄音機”,也才初次見識。
一九八○年秋,某日我去東四八條訪友。記得折進巷子,猛聽得陣陣低音漸強漸近洶湧而來:無線電,哪有這等洪亮?高音喇叭,又豈能如此豐富、厚重、細膩?頓時靈魂出竅。循聲覓去,“低音”來自巷左一戶小宅,雖然,中國的家居生活常是裸露著的,但那戶人家的門板分明故意敞開,在一目了然的粗陋家什之間,儼然供著黑閃閃一組機器,體積比收音機大幾倍,造型莫可名狀。再看,機器內還牽延出一堆電線,分別通向門外磚地上兩隻半人高的黑匣(這玩意兒就是“揚聲器”,也事後才得知),低音,就在黑匣子裏一波波往外、往四周震蕩。有位工人模樣的北方漢子來回踱著,想必是音響主人,他顯然躊躇滿誌,留意著路人的反應,和上海藍苓車主不同,他接住我驚異的目光,竟笑嘻嘻迎上前來,開口說道:“怎麼樣,咱自個兒組裝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