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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轉眼又一年過去了。
五寮坑又換了一個新主人。
原來的茶園種上水稻之後,很難引水灌溉,時常幹旱,收成極低。五寮坑人聽說土樓外麵的世界亂糟糟的,到處都是造反的聲浪,他們慶幸土樓的生活還像是村口的老水車一樣,不急不躁,平靜地繼續著。
有一天,縣裏來了幾個穿中山裝、提著黑皮包的人,他們找到張南清,很嚴肅地詢問他,賴文生當年由於麻痹大意,喝多了酒被民團綁在浮沉樓等候處置,其領導的遊擊隊被民團繳了械,導致巨大的革命損失,是不是他暗地裏為他鬆了綁,使他得以逃脫?張南清不知道來人問這事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知道,他們是有目的的。他搖了搖頭,說我忘記了,誰還會記得那些陳年舊賬?不久,五寮坑人就聽說博平圩公社書記賴文生被投入監獄的消息,罪名是暗中勾結反動民團,出賣革命。有人說,這罪名大著呢,弄不好是要殺頭的。不過,一直沒有賴文生殺頭的消息傳來。
張南清在土樓內外像陀螺一樣轉動著,雖然他不用跟社員們一起出工,但是他幹的活是村裏最髒、最雜的,從打掃茅廁到挑糞漚肥,從張貼標語到抬埋死人,村裏沒人幹而又需要有人幹的活,都非他莫屬。他已經麻木了,佝僂著背,一頭白發又髒又亂,瞎掉的眼窩變成一條細眯的線,好像一條蜈蚣趴在那裏,在滿臉的皺紋裏顯得特別顯眼。一雙無形而又無情的手,時時刻刻摧殘著他,使他的衰老得特別快,像是老在了時間的前麵。
張南清每天早上就把一天的飯全煮了,一鍋米飯或者一鍋地瓜芋頭,中午和晚上也不用加熱,冷著吃。吃完飯,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茶葉,放在嘴裏嚼爛,然後喝一大口冷開水,含在嘴裏,鼓起兩頰激蕩著,衝泡著茶葉似的,連水帶茶全吞下肚子。
一般吃晚飯時,天已經擦黑了,張南清坐在廊道上的雞箱上,一邊嚼著茶葉一邊看著天,濃墨一樣地洇開,一點一點地更黑下來。天黑下來之後,他就可以放心地大膽地扭過頭,看看他的鄰居金葉子。在黑暗中,金葉子是一團陰影,陰影裏射出一束光亮,那就是她的眼睛。
兩個人做鄰居做了這麼長日子,已經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一說話就惡語相向、反唇相譏,雖然還時有拌嘴,但更多的時候是相安無事,無話可說,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
張南清還是喜歡用一隻眼睛打量金葉子,這是多年來的習慣了,他的身體已經激不起欲望,不過,隻要閉上那隻眼睛,他就會看到金葉子豐滿性感的肉體,這已足夠他回味無窮,並視心情而定地在回味中得到滿足或者感到遺憾。
有一天早上,金葉子到三眼泉提水,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她沒有鬥笠也沒有蓑衣,隻能一路小跑跑回來,手上的水桶晃顫著,不停地淌出水。張南清站在浮昌樓的石門檻,看著她胸前好像搖晃著兩座山峰,他看著她跑進浮沉樓,不一會兒,她又跑出了浮沉樓,向浮昌樓跑來。
也許她注意到張南清站在石門檻上看她,她立即把腳步放緩了下來,胸前的跳躍慢慢平息,她捋了一下淋濕的頭發,略略偏起頭,向著浮昌樓走來。
金葉子的頭發和衣服往下滴著水,目不斜視地從張南清身邊走過去。
張南清說:“別著涼了。”
其實張南清是好心地提醒,金葉子卻以為他是咒她著涼,撇撇嘴說:“我著涼跟你有什麼相幹?”
金葉子走回灶間裏,關緊房門,掛上直欞窗的窗布,她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感覺到全身發冷,有一股冷氣直從毛孔裏抖出來。她在灶膛裏生了火,坐在了灶膛前,火焰烤著她,可是她還是禁不住從身體內部感覺到一種寒冷。
雨下個不停,天井裏的雨聲宏大、響亮,像戲台上鑼鼓和鈸的合奏,時急時緩,跌宕起伏。
張南清坐在廊道上,一隻眼睛看著雨像無數條鞭子直落而下,但是雨聲在他耳朵裏漸漸消失了,充滿他耳朵的是隔壁金葉子簌簌發抖的聲音,是的,他聽到了一種細微的聲響,好像篩糠一樣,他知道這是金葉子在發抖,早上這場雨淋得她夠嗆。張南清起身走進灶間裏,生火燒水,他在灶台下找到一塊生薑,走到廓道邊沿,伸手在雨水裏把薑洗了洗,返身回到灶間,把薑切成了幾片,放進鍋裏。薑湯燒開了,灶間裏飄滿生薑的氣味,他把灶膛裏的火弄小了一些,讓火再慢慢地熬著。感覺差不多了,他把薑湯倒在碗裏,拉開壁櫥找了又找,好不容易在一隻小玻璃瓶裏找到一塊已經凝固的紅糖。但是有總比沒有好,他那塊紅糖放到薑湯裏,用筷子攪拌了幾下,然後端起這碗直冒熱氣的薑湯,走到金葉子的灶間門前,說:“開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