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談笑聲、吆喝聲、炒茶匙和茶鍋碰撞的鐵器響聲以及濃得嗆鼻的茶氣一陣陣從製茶間裏溢出來。
張南清走到門口往裏邊探了一下頭,眼睛立即給水蒸氣蒙上一層紗似的,看起來朦朧一片,幾顆黑腦袋像是在雲霧中沉浮。
“你看什麼?”有個炒茶師說。
“我看你炒茶,”張南清說,“看樣子你是個老師傅。”
那個炒茶師把一個小竹篩上的茶菁倒進茶鍋裏,一手操起一把炒茶匙來回地翻動。
這是製茶的第一道手續,必須把茶菁炒到半熟變軟為止。走進製茶間的張南清終於能夠看分明了,他覺得格外親切,以前家裏炒茶也是這樣的。他對那炒茶師笑了笑。
有五六個人並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大竹篩傾下炒熟的茶菁,他們便用雙腳揉。十幾隻腳在一片熱氣騰騰的茶菁裏踩動,仿佛踩著采茶調的旋律,極嫻熟地跳著舞。
“喂,也來試試看!”一個揉茶師衝著張南清說。
“我在家隻管炒茶,還從來沒揉過茶,”張南清誠實地說,“也沒焙過茶。”
焙茶是製茶的最後一道手續。揉好的茶菁被擠出了一些液體,顯得濕漉漉的,必須把它們放入烘籠裏,擱在小火爐上焙幹。
別人都在忙碌著,張南清無所事事地走出了製茶間。
日子過得真快,好像是從那五座土樓後麵的三麵山上掠過的風,讓人抓也抓不住,隻能遠遠望著它的尾巴倏忽而過。張南清到五寮坑落腳,轉眼間已經幾個月了,在這裏要比在長祥樓來得清閑,每天為頭家從三眼泉提水回來,然後為管家捶捶背,這日複一日的勞作隱藏著一種無人知曉的樂趣,盡管他心裏厭惡張管家那隻皺巴巴的手,但他無法拒絕它所帶來的刺激,他發現他已經喜歡上了五寮坑這個地方以及這裏的日子。
張南清走在五座土樓之間,已經不會感到暈頭轉向,他閉著眼睛也能走。有一天,他走在土樓之間,圓圓的樓牆,似乎無始無終,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也許人是有前世來生的,那麼他的前世也許就是生活在五寮坑,而來生,他希望能過上頭家張繩和那樣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張南清準時為頭家提水回來,他悄悄站在一邊,看著頭家細致考究地燒水、洗茶壺、然後泡出第一杯茶,靜靜地品嚐著,他屏聲靜氣的,可是頭家突然用眼角的餘光發現了他。
“過來,”頭家張繩和輕喚一聲。
張南清心裏忐忑不安,兩隻腿一下子變得非常沉重,好像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頭家的身邊,他聽到自己心裏怦怦地跳個不停。
張繩和從竹椅上折起身子,和顏悅色地說:“你要不要喝一杯?”
頭家的聲音有些女聲女氣,張南清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不停地搖著頭說:“不不不,感謝頭家。”
“來,喝一杯,”張繩和倒了一杯茶,向張南清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南清全身在發抖,他感覺到那杯橙黃的杯好像是一杯毒藥。
“喝一杯,很少有人喝到我泡的茶,”張繩和說著,一手端起了茶杯。張南清伸出顫抖的雙手,接住了頭家遞上來的茶杯,他想,就是毒藥也要一飲而盡,有如古早時候皇帝欽賜的毒酒,閉著眼睛一口喝了它。張南清閉上了眼睛,把茶杯送到唇邊,一口全喝了下去,卻是猛地一下睜開眼睛,有一股芳香直搗咽喉,他感覺到全身激靈了一下,好像要跳起來了。
他從沒喝過這樣好的茶。這茶比皇帝欽賜的毒酒還要好。
“喝茶不能像你這樣,先輕輕呷一口,吸一口氣,聞聞茶香,然後再啜一口,最後一口才全部喝完,”張繩和笑眉笑眼地說,“你這樣哪是喝茶,你這是牛飲水。”
“茶亦有道,喝茶也是有講究的。你別看這小小的茶葉,它是有靈魂的,要有好水才能讓它舒展靈魂。”張繩和說。
張南清滿臉羞愧,不過他心裏卻是非常激動。因為他喝了一杯頭家泡的茶,頭家是不會隨便給人泡茶的。
11
這天給張管家捶背時,張南清忍不住把喝了頭家一杯茶的事告訴他。張管家趴在床上,哦哦了兩聲,說:“連我都很少喝到頭家親手泡的茶。”
張南清坐在床前的一張高背椅上,兩手給管家敲著背,心裏美滋滋的,頭家那杯茶的芳香分明還留在唇齒之間,而且像是在那裏長成了牙肉似的,刷也刷不掉了。心裏高興,兩隻手的起落便又利索又富有節律,好像不是敲背這樣的機械勞動,而是擂鼓似的藝術活動。
張管家很滿意地哼哼著,他的手又慢慢伸出來了,像烏龜頭從殼裏探出來,若無其事地擱在張南清的大腿上,在那裏輕輕地拍了幾下,然後就向兩腿之間爬過去,隔著褲子摸著揉著那裏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