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枝生氣地瞪了張南清一眼,哼了一聲,轉頭向前走去。
轉眼四顧,都是極相似的山峰,一座挨一座一座擠一座,層層疊疊,像圓土樓的屋頂一樣給人連綿不絕的感覺。張南清想這是一隻更大的土樓,到處是土樓,土樓,土樓,土樓,他想我們走不出土樓了。
兄妹倆在山裏走了一天一夜,徹底喪失了方向感。他們發現他們走了許多路程,繞來繞去,最終還是走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這真是奇怪,張南清想,他想不透這個問題,他已經餓得不能再餓了,腸胃空得幾乎要貼上脊梁骨了。
這時候,張南清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走在前麵的張梅枝說:“我不走了,兄。”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說梅州在哪裏啊?我們要走多少天?”她回頭對張南清說。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張南清有氣無力地說。
“你說事情怎麼會這樣啊?”
“你問我我問誰啊,你別來煩我好不好?”
“我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你回去問阿舅和老爸好了。”
張梅枝站起身,轉頭向四處望著,她已經看不到長祥樓了,長祥樓像一棵草,掩藏在莽莽蒼蒼的閩西南深山之中。她的眼眶裏含著淚水,麵前的景物好像在顫動,她回頭對張南清說:“你說,現在老爸怎麼樣了?”
張南清沒說話,他不想說,他又想到這一天一夜的逃亡,恍若隔世。
張梅枝默默擦去眼淚,又坐在了地上。
張南清幹脆也在樹下坐了下來,腳邊放著一隻古舊的竹箱,做工精細的箱麵被手摸得有些光滑,他想起來了,這竹箱是阿舅從長汀城買回來的。張南清把手伸進竹箱裏,手指觸到一些枝梗柔軟的物件。他把它們掏出來塞進嘴巴裏嚼咽著,發出酥脆動聽的哢哢聲。
那是一把茶葉,是他家自做的一種烏龍茶。
在閩西南土樓鄉村,人們把茶葉叫作茶米,所謂茶米,茶就像米一樣,都是同等重要的。
張南清家裏包括整個張坑村,主要從事茶葉生產。長祥樓二樓的禾倉幾乎都裝了茶,那一包一包賣不掉的茶葉終日散發一種苦澀而微甘的氣味,常常把他熏得夢遺。一到摘茶時節,樓前禾埕上曬的是茶菁,樓內天井裏曬的是茶菁,祖堂上也堆起山丘般的茶菁,製茶間人進入出茶氣烘烘,整隻土樓好像在茶水裏浸泡著,每一寸空氣都充斥濃濃的茶味。那時張南清對茶真是仇恨極了。
但是這時候,他嚼咽著最後一捧茶米,嘴巴裏生出滿口的唾液,力氣在血肉裏嗞嗞地增長著。他用舌頭輕輕咂著最後一小團茶渣,一種舒適和溫暖傳導到全身上下。
“兄,你吃什麼?”
“你看這山上山下都是茶樹,茶實在是有用啊。”
滿山遍地的茶樹,青翠欲滴,讓張南清在這時候感到親切極了。外公以前就有這樣一座一座的茶山,後來外公的茶山歸到老爸名下,茶山出產了一堆堆茶菁,茶菁製成了一包包茶米。
“你吃什麼啊,兄?”
“我吃茶米。”
“茶米,茶米能吃嗎?”
“怎麼不能吃?茶米就是米啊。”
茶米,茶米,它就像米一樣,幫助張南清抵抗了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