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燈亮的一刹那問,我看見那隻飛姿憂傷的鳥,它飛過我的頭頂喳喳叫了兩下,仿佛送君送到大路口後,與我道別在這個石榴花飄香的季節,我騎著自行車來到郊外。這裏的農莊上空蔚藍無比,氣候裏的幹燥和炎熱使我把車子擱在一片種滿瓜果的田野上。一隻畫眉鳥在我欲閉上雙眼休息時,從果樹林裏撲棱棱飛出來。它飛翔的姿勢是那麼憂傷,以至於讓我喘息激動起來。我站起來望著它,望著它朝農莊的一個大窗戶裏飛進去。那是一個怎麼樣的養鳥人啊?我曾經也養過一隻畫眉鳥,它叫聲清脆,可沒過多久就病倒了。病中的它懶洋洋地望著四周,通體的光澤和憂鬱明顯地聚集在翅膀上。它不吃不喝隻嗅著樹葉中的小水滴,這使我的心疼痛起來。那一夜我整夜失眠,不時地起來看望它。它在死亡線上掙紮著,那樣子楚楚可憐。黎明時分,我把它放在我的胸膛前。當太陽和血液往上湧的時候,它靜靜地死去。
我一直在等待那隻畫眉鳥再次從農莊的窗戶裏飛出來,可飛。出來的是一支用花箱裝滿鮮花的歌。這歌聲是由一個小女孩唱出來的,它使我想起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賣花姑娘》的主演那年來到我們杭州時,我的憂鬱症正像潮汐般湧來。我眼圈烏青,在許多失眠的夜晚,寫下些隻有自己才讀得懂的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詩行。那時候我住在我們這座古老城市的一條有名的老街上。這老街曾住過一位南宋大官,後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這條老街。老街本來是繁花似錦的,可自從成為老街後,這條街就日益衰落了。我熟悉這條街的大部分人,他們終日熙熙攮攮蠅營狗苟。他們有許多的煩惱,譬如生計問題、孩子上學、就業問題,等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這條老街住的不再是大官而是百姓。我搬來的最初一年,努力適應周圍的環境,卻無法適應鄰裏們的吵吵鬧鬧。失眠之夜的原因,起先來源於對聲音的敏感,後來是被聲音所引起的思緒,莫名其妙地陷入煎熬和困擾中。我寫詩,詩的動力把我推向瞧得見上帝的地方。但瞧不見的時候,我索性走出屋外聽他們或者偷看他們吵鬧。
他們都在吵鬧些什麼呢?原來那都是一樁樁雞毛蒜皮的事。不知為什麼我聽到他們吵鬧,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我懷疑那快感是否正常。有一天,我鄰裏一對小夫妻打架,在他們丁當作響的杯盤砸地聲中,我脖子伸得長長地從那小小窗口望進去。卿是我潛在的陰暗心理的表現,也是我這會兒小女孩唱完歌,拉著她父親的衣角來到我麵前。他向我兜售西紅柿,那西紅柿又紅又大又營養豐富,我從她父親的一籃裏取出一個。我一邊吃一邊與他們聊天,我告訴他們我喜歡畫J鳥時,小女孩的父親忽然高興了起來。他說:走吧,去看看我畫眉鳥。
畫眉鳥們在一隻龐大的有間隔的白色籠子裏嘰嘰喳喳,我眼就認出了那隻飛姿憂傷的鳥。它像一個經驗豐富的主人公那樣朝我喳喳啼叫了幾下,但絲毫隱瞞不了它那憂傷的本質。我喜歡就像喜歡我自己,我對小女孩的父親說:這一隻賣給我吧?,小女孩的父親是一位養鳥專家,他不忍割舍鳥群中的任何一隻。他說:你喜歡鳥就在我家裏住幾天吧,我不收你旅館費,必須為我的鳥寫一篇文章。
美國女詩人的建議沒有錯,但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環境。習慣成自然,失眠之夜也許正是我靜下心來思考和寫作的動力。我寫信告訴美國女詩人,我不會離開我的鄰居們,他們的喧鬧是我的創作源泉,如果離開了他們,我那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詩行,就缺少了生活的根基。我們中國還有一句成語是:出汙泥而不染。我在養鳥專家綠樹叢中的石桌上,完成了那篇《鳥》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