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恩重降雲霄,塵劫成塵感不銷。
未免初禪怯花影,夢回持偈謝靈簫。
這是初識靈簫以後寫給她的詩。“一言恩重”指靈簫對他的傾心許諾,這猶如仙音從天而降。“塵劫成塵”是借用佛典中的話,簡單解釋就是哪怕世界毀滅了無數次,經曆無法計量的時間長度,對靈簫眷愛之情的感激也不會銷磨。
這是驚心動魄的語言,可以體會到詩人在那一時刻情感的熱烈。對方的身份隻是個妓女,但兩心相愛之下身份變得沒有意義。
①美籍華裔學者孫康宜教授的《寫作的焦慮:龔自珍豔情詩中的自注》討論過這個問題,文刊《北京大學學報》43卷4期。
清·郎世寧·罌粟少年的歌哭無端,是生命的真實,它表達了對人生對世界最美好的期待。
後麵卻是猶豫。“初禪”用在這裏頗為玄妙:它既是借用來表示初次結下情緣,又是表示自己禪定的境界尚淺,不能夠很好地把握自己,所以“怯花影”,不知如何對待這位迷人的女子,隻能說從如夢的光景中醒來,唯有用一首偈詩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在龔自珍那裏,佛禪導向無忌的“童心”、生命的真實,那麼在熱烈的生命中必然包含著熱烈的情欲,它又使人迷狂和脆弱,因而失去佛禪所指向的另一端——徹悟所帶來的平靜。
所以他常常是處在矛盾中。他和靈簫交往的全部過程,也始終是激動和不安寧的。
有一首《昨夜》詩,不能夠確定它是否與靈簫有關,但還是可以說明龔自珍在心智平定時對情愛的一種設想或者說希冀:
種花都是種愁根,沒個花枝又斷魂。
新學甚深微妙法,看花看影不留痕。
“種花”是說結下情緣,但結果總是種下“愁根”。但若是全無情愛,生命之枯澀卻又難以忍受。新近從佛家學會一種“甚深微妙法”
①,隻“看花看影”而不著相,不留痕跡。這是說希望擺脫因為深深陷入情愛而造成的痛苦,在若即若離的狀態下享有情愛的美好和精神愉悅。
①此語出於《無量義經》:“大莊嚴菩薩摩訶薩複白佛言:世尊說是微妙甚深無上大乘《無量義經》,真實甚深,甚深甚深。”
這詩寫得很有禪意。問題是龔自珍能夠保持這種若即若離、虛淡似影的美好心境嗎?在另一首詩裏,龔自珍說到他對靈簫的態度,愛到“甘隸妝台伺眼波”,就是放下一生傲氣,低首侍候心上的女人,這樣的如病如魔,舍之不下。“愁根”不是那麼好斷的,“色”過於濃烈,“即色悟空”即使在道理上想得明白,也依然會染上悲涼的氣息。
龔自珍是突然去世的,傳說是靈簫毒死了他。這個傳說不可靠,但似乎表明在一些人看來,他和靈簫的情愛已經陷入魔障,不可解脫。
在談龔自珍詩時,我們想說到一個問題:就是隨著社會向現代轉變,禪在一部分智者身上,表現得熱烈和不安定。本來,禪讚美生命活力,崇尚自由,同時也追求淡定和超脫,這些因素在古代是並不矛盾的;到了接近現代,由於人的個體意識強化,對自由的要求提高了,對情感的抑製降低了,矛盾就會出現。禪在現代中的矛盾,需要習禪者自己去調適。
確實,禪很古老,又很新鮮。“禪房花木深”,用心玩賞,各人會有自己獨特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