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訪談人:您一直研究改革,青年時代在體改所當智囊。但作為改革操盤者,2003年在北大推動改革受挫。對此有何體會?
張維迎:首先,我們沒有失敗。我一直講,改革是一個過程。如果你去北大了解,北大現在的教授選拔和提升,跟2003年以前是不一樣的,每個院係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能外界覺得怎麼無聲無息的)。當然,這其中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堅決,也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
一件事情的成敗,很難在短期內去評價它。比如說商鞅變法,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他當然成功了,如果沒有他的成功,秦國就不會那麼強大,就不可能在100多年以後有秦始皇統一中國。
訪談人:您覺得自己更擅長哪種,改革者還是作為改革者的智囊班子裏的一員?
張維迎:我不擅長解決問題,擅長思考問題,不想去解決問題。我甚至不想提改革方案,更傾向於把道理講清楚。
訪談人:在改革那會兒,會想到商鞅嗎?
張維迎:我哪兒有那才能!他改革的對象是整個世襲的貴族集團,是多大的改革啊,我們就是一個小單位。那為什麼大家注意了呢?就因為是北大,所以大家注意了。甚至在農村當個村長,比當國家主席都難,你以為?其實官越當越大吧,反而越簡單。
五
訪談人:相比前兩年,感覺您的寬容度大了很多,不那麼激憤了。
張維迎:人總是在學習中成長的。印度學者奧修有一句話說,知識是來自於別人的經驗,智慧是來自你自己的經驗。隻有自己親身體會,你才能夠具有這種智慧。智慧是書上學不來的。其實,每個人都在進步,你再過二三十年和我一樣的時候,就理解了。
但對我來講,我對市場的信念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強,對人性的理解也越來越透徹。所以,現在人罵我,我也不生氣。
訪談人:不生氣了?
張維迎:如果你真正理解市場的話,你就能夠理解別人的行為,另外,對未來相對也比較樂觀,不為眼前看到的一些困難感到痛苦、悲傷。哈耶克、米塞斯這樣一些人,他們所有的主張都是跟當時的社會現實背道而馳的。他們證明計劃經濟是不行的,是通向奴役的道路,證明凱恩斯的幹預理論是不行的,也是通向奴役的道路。
哈耶克至少是幸運的,在他死時,看到了蘇聯體製的垮台,而且在1974年獲得了諾貝爾獎。米塞斯就沒有這麼幸運。等他死了後,大家才越來越覺得他是對的。
訪談人:從這些前輩的命運遭際中,您找到了一些安慰?
張維迎:我們比他們要運氣得多。如果讓我們處於他們那種環境,我們的精神支柱能不能有他們那麼堅強,我表示懷疑。
像米塞斯、哈耶克這些人,那麼惡劣的情況下能活下來,還堅持自己的理論,我們現在算什麼,環境已經非常好了。
訪談人:那什麼東西能夠擊垮您呢?
張維迎:肉體。(笑)生病了,我就垮了。
訪談人:您覺得自己委屈麼,會等著聽別人道歉的一天麼?
張維迎:我沒受委屈,根本不需要道歉。為什麼?因為沒對我造成傷害。真的,我說的不是場麵話。思想這個東西,沒有委屈之說。但我希望這個社會能夠文明一點。
訪談人:能忍受這種孤獨?
張維迎:其實,我不覺得孤獨,最大的孤獨是沒人理你。人家批評你那怎麼叫孤獨啊?因為受到批評,你再寫東西,看的人就會多。這就是回報。我們沒法跟古人比。
訪談人:您對自己的學術觀點樂觀嗎?有被大眾接受的一天嗎?
張維迎:我現在充滿了樂觀。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我的觀點。好比今天我跟你聊,你再看這部書以後,你的看法可能就不太一樣了。
孔老夫子這樣的人,我們叫他社會製度性企業家,他創造的東西在當時得不到認同,但過了幾百年,一直到漢武帝時,他取得了最大的市場。所以,思想的競爭是一個長期的競爭,不是說幾年,甚至不是說幾十年,可能需要幾百年的時間。
凡是要搞思想、搞理論的人,那你一定要對未來更偏好,更看重。因為你的市場不一定是今天,也許是未來。人的本性使我們有時可能會被眼前的東西所蒙蔽、誘惑。所以,對這種製度看得越遠的人越少。物以稀為貴,所以我們才覺得他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