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本質上是政府的失誤,不是市場的失敗。解決危機的最好辦法是讓市場自身走出危機。政府投資拉動經濟增長不能持續。經濟刺激政策可以較長時間掩蓋問題,但到政府掌握的資源耗盡時,問題會集中爆發,變得不可收拾。
中國居民收入問題要靠市場的力量解決。隨著中國經濟每年以7%、8%的速度增長,勞動者工資一定會持續上漲。收入分配不合理的主要原因是國有壟斷和行政配置資源。優化收入分配的方法是為大眾提供平等的創業機會和受教育權利。
腐敗的根源在權力。政府出台的許多政策看上去很好,實際上不解決問題,反而會導致腐敗。企業家不該寄望於政府救市或勾結權力獲取資源。真正決定企業長期生存的不是分配價值的能力,而是創造價值的能力。
一
訪談人:記得您在2009年2月的亞布力年會上第一次提出“埋葬凱恩斯主義”,請問當時會場對您的這番話是什麼樣的反應?
張維迎:其實在危機之後,無論是企業界還是政府、學術界,大家都會想到用凱恩斯主義的辦法去解決。這次金融危機,本質上不是市場的失敗,而是政府的失誤,特別是美聯儲的貨幣政策,還有美國的住房政策,是導致這次危機的主要原因。用凱恩斯主義的辦法大家都喜歡,政府本來就喜歡花錢。企業看到任何一個東西賣不出去都會說“這是需求不足”,所以政府增加需求了,肯定受到企業的歡迎。
在亞布力的會上,應該說各種反應都有。但至少我相信大家聽到了一種不同的聲音,這個可能跟平時聽到的不太一樣。我是比較細致地分析了這次危機發生的原因,凱恩斯主義政策會導致什麼後果,所以才明確提出“解決危機的最好辦法是讓市場自身去走出危機”,政府的幹預會帶來一些問題。
那時候房價一掉價,政府就馬上開始托市,我當時就講得很清楚了,政府托市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結果呢?政府托完市幾個月後,又開始壓市。
其實你看我們現在的經濟政策,大家整天在猜,政府下一個政策會是什麼。這個是非常不好的。當然更重要的就是,由這種政策導致的下一個後果,就是更難的經濟問題。比如現在好多問題由投資引起。政府人為地造成投資聚焦,讓本該5年之後幹的事,這兩年幹,短期內把投資搞得很大,但是它的可持續性在什麼地方?沒有!而且這種政策“忽悠”了大家,覺得經濟好像已經高漲了,於是新的亂七八糟的、無效率的、錯誤的投資就會出現。
訪談人:我們都知道2009年全世界都在大規模地救市,也包括中國政府,當您看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
張維迎:其實我剛才已經講了,我對政府大規模花錢救市是非常非常擔心的,它會把一個小問題變成一個大問題,破壞市場運作的整體法則。企業投資決策失誤,就應該承擔這個責任,但是我們這種救市的方針實際上會扭曲投資者判斷經濟前景的信號,最後變得越來越依賴政府,一有需求下滑就覺得需求不足、市場疲軟,就希望政府承擔起這個責任。可是政府的錢是哪兒來的呢?政府的錢也是老百姓創造的,這就很容易把私人的壞賬變成政府的壞賬。
相對來說,政府塊頭大,就可以把問題掩蓋得比較長一點。就像一個很大的家庭,出了一點問題,這些問題短期內表現不出來,但是一旦問題真的爆發,就不可收拾了。包括希臘政府的主權債務危機等等,都是這樣一個問題。
學過經濟學的人都知道,為什麼要投資?因為投資以後可以創造更大的價值。一個投資值不值得做,依賴於它給未來創造的產出是不是值得。
凡是以增加當年GDP為指導思想的投資,90%都是浪費,從很多國家的經驗和曆史來看都是這樣的。
訪談人:在政府出手救市以後,很多官員和學者認為經濟危機已經過去了,但是到了2010年6月的時候,一些先行的經濟數據又出現大幅下滑,現在有很多學者在探討經濟“二次探底”的問題,從您的角度來看,您認為這種現象應該怎麼解釋?
張維迎:其實應該這樣講,靠人為投資帶動的經濟增長肯定是不可持續的。我套用哈耶克在分析通貨膨脹時說的一句話,政府有時候經受不住通貨膨脹的誘惑,他的比喻就是,你抓住一個老虎的尾巴,隻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你放開,這時候老虎會把你吃掉;另一種就是你緊緊地抓住,跟著它跑,直到老虎把你累死。我們的投資很類似這種情況,現在不再追加投資了,那麼經濟馬上就會掉下來。另一個辦法呢?“麵多了摻水,水多了加麵”,不斷地增加投資,就是抓住老虎的尾巴跑,最後累死。
訪談人:現在又有很多學者呼籲,要進行二次刺激,如果政府真的采取二次刺激政策的話,那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張維迎:我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主張,當你犯過第一個錯誤之後,不要再犯第二個錯誤。犯了錯誤就會受到懲罰,想避免懲罰,可能會積累更多的懲罰。靠政府采取的刺激,兩次、三次、四次、五次,能持續下去嗎?
訪談人:但是他們也說,如果當初沒有政府出手救市的話,經濟早就完了,對這樣一種論調,您怎麼看?
張維迎:我不相信這一點。像我剛才講的,其實早在2001年,如果不是美國政府出手救市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問題。在2009年這種情況下,大家可能想的比較嚴重,實際上好多危機的嚴重程度本身是我們創造出來的。政府要給錢,誰的窟窿捅得大給誰的錢就多,所以本來是一個小窟窿,好多企業就把它弄成一個大窟窿。抗震救災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一些地方,房子本來沒有震壞,還可以住的,安全性都沒有問題,但是政府說“誰家的房子震壞了就給錢,誰家的房子沒震塌就不給錢”,農民就故意把房子推倒。政府來了一看,房子都壞了,然後就給錢。
危機的時候我們有一種典型的道德風險問題。政府拿出一種姿態去救市的本身,就會使得危機的表現性增強。本來好多企業也有好多自救的措施,包括銀行之間、公司之間相互會形成解決問題的協議。政府一出手,大家就都依靠政府了,就不尋找自救的辦法了。
我再打個比方,好比你坐過山車一樣,會哇哇亂叫。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害怕了,“不行了,完蛋了”,趕快往下跳,那他就會摔死。其實這個哇哇亂叫的開始膽戰心驚,最後慢慢平穩了,可能就過來了。就是看你有沒有這個耐心。
訪談人:您剛才說,2008年的時候房價本來是在下跌的,但是到了2009年的時候突然又猛漲,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漲得還凶,在您看來,房價的變化完全是一種周期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