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為金融危機付出的代價可不僅僅是一個統計數字上的代價,我們付出的最大代價是體製的代價,體製改革的倒退和心態。過去大家遇到問題想的是我們怎麼通過市場化解決,金融危機後很多人的心態變了,很多人說市場現在不行了,都要依靠政府,所以現在再說改革好像不理直氣壯了,尤其某些政府部門名義上打著改革的旗號,實際幹的都是反改革的勾當,包括新聞出版、文藝政策等,現在到處建各種所謂整合集團公司,使得市場本來存在的競爭,被政府給壟斷了起來。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
我不太願意談太多細節問題,好比通貨膨脹,下個月會是多少,我覺得這都不是很重要的,下個月它是6.0%還是7.0%都不是很重要。我現在更擔心的,是這些措施導致的體製的倒退。30多年來,我們從過去計劃經濟的強盜邏輯逐步走向市場邏輯,過去幾年慢慢又倒退了,開始從已經實現的市場邏輯退回到強盜邏輯,就是靠資源的掠奪、靠壟斷去賺錢,靠特權去賺錢。尤其中國市場上出現一批“強盜企業”,它們橫衝直撞,誰都阻止不了。你是一個私人企業,國有的或者有政府背景的公司,它看上你了,要收購你,你必須投降,你不投降它就鬧得你破產。這樣的事你去各地調查是非常多的。這就使得很多民營企業家感到很悲觀。
如果大家都這麼悲觀的話,我覺得未來的中國經濟很難樂觀。當然,我們不是沒有救,我仍然在呼籲,如果政府不以改革的心態解決問題,不以市場化的方式來處理現在麵臨的問題,那麼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尤其過去積累的一些製度資產幾乎快耗盡了,八九十年代的改革,積累了好多製度性資產。這10年看起來GDP增加得很好,看起來經濟高速增長,日子好過的時候,其實已經埋下了未來遭遇更大困難的“禍根”,這是我比較擔心的。
訪談人:您剛才說到“死胡同”讓我們覺得印象非常深刻,也很震驚,如果還是沿著這個政策往前走的話,那確實會是一條死胡同,您覺得有變化的跡象嗎?
張維迎:目前沒有。我幾次講到,目前國家的經濟類似於亞健康狀態,看硬性指標好像都行,但是真正看軟件,提不起勁兒來,缺少富有感召力的理念吸引我們。其實國家和人一樣,不怕有困難,就看有沒有戰勝困難的信心。八九十年代都有非常困難的時候,但是大家集思廣益,問題可能很快就解決了。
有兩個例子我特別喜歡舉。“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人都沒吃的,就從包產到戶開始,中國的糧食過剩了,這不是貨幣政策。1992年,中國經濟也處於最低穀,1991年中國的GDP增加隻有3.4%,是30年來最低的,但鄧小平南方視察給人自由,經濟很快就恢複起來。聽起來是一些很軟的很遠的甚至是虛無縹緲的理念,但我覺得它是最重要的。一個好的政府就是給人民充分的自由,讓每一個人的積極性能夠充分地發揮,隻要做到這一點,我們相信通過市場的競爭,人的聰明才智自然會創造出財富來。在那種情況下,即使你有一些困難,跌倒了也可以爬起來,仍然充滿信心。現在我們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政府可以直接操縱經濟的那些手段上,效果適得其反。
三
訪談人:事實上我們的政策和您說的相去甚遠,比如談到未來五年,談到“十二五”規劃,政府在製定這些政策規劃時還是在沿著老路往前走?
張維迎:是的,我剛才已經反複地講了,現在改革的精神幾乎沒有了,政府部門特別是中央政府部門都在想方設法通過利用危機來撈權、謀利益,本來放開的東西都給收上來了。90年代後期我們減少審批,現在審批變得越來越多。市場要有更多的自由準入,現在準入也越來越難了。過去我們出了兩次所謂促進民營企業的“三十六條”,現在也沒有落實。
訪談人:我想問的是,這條路往前走究竟會怎麼樣,經濟會有一次崩潰嗎?
張維迎:我相信事情壞到一定程度、危機到一定程度之後,可能改革的力量又會回來。
訪談人:要壞到崩潰的程度嗎?
張維迎:我希望不至於。
訪談人:實際上呢?
張維迎:實際上就很難說了,因為它涉及政治等很多其他因素。中國改革的過程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政治博弈,不是簡單的經濟博弈。現在大家都希望中國不要出現太大的震蕩,所以我們有責任指出這些問題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話,可能痛苦、代價就太大太大,現在我們有責任把這些問題講明白。而且我幾次呼籲,包括政府機構本身需要作一些變化,80年代才有個體改委,體改委的使命就是推進改革,現在也沒有這樣利益獨立的部門了。
訪談人:利益獨立?
張維迎:每個部門都維護自己的利益,沒有人站出來說你不行,就類似說這個房子裏有好多東西,所有人都進來拿一點兒,沒有把門兒的說你不可以拿,這就是我們現在麵臨的問題,所以就形成了體製的複歸。像80年代有一種對抗的力量、獨立的部門,現在的情況是各個部門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是我比較擔心的。
訪談人:這也是我們最擔心的,人的本性,“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
張維迎:是的,運氣好的話,會出來一個積極的力量,像當年的鄧小平那樣一些人去推動它或者改變方向,使它往正確的方向上走。
訪談人:如果這個積極的力量要依賴於某一個人而不是製度的話,會不會太飄搖?
張維迎:其實製度和人是相互作用的,因為沒有人不可能有製度,所有的製度最後都是人建的,所以絕對不能否認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在變革當中的作用。但是再偉大的政治家如果做的事情不是改變製度,而是靠道德水平的話,他走了以後,可能新上來的人就不一樣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要靠製度,但製度本身是需要偉大的製度企業家、偉大的政治家,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製度企業家,他去改變,基於他對曆史的判斷。
訪談人:即便運氣足夠好,有了這樣的人,但這個人改變這個製度的難度會有多大?比如說到鄧小平,為什麼那時候改革相對容易執行下去,是因為那個時候改革沒有利益受損方,因為已經到了破產邊緣,改革大家都是得利,但今天就完全不一樣。
張維迎:也不能說那時候沒有利益的受損方,一開始農村包產到戶,原來當大隊長、村委會主任的人就是利益損失方。
訪談人:但力量沒有那麼強大。
張維迎:中央係統也有強大反對意見。計劃經濟所有的權力都在計委、財政部,改了以後他們就沒權了,外貿出口的權力都在對外貿易部,那時候外貿出口部門也反對。
訪談人:但大家都窮的時候改革總比現在一部分人富起來後難度要低?
張維迎:這是肯定的,但不能說那時候所有的改革馬上就能實施。現在太多的人僅僅從利益對抗的角度來理解問題,這是錯的。我們其實很無知,人與人之間、不同階層之間的利益共同性遠遠大於利益衝突性,這就是我們人類的希望所在,如果我們認為老百姓和當官的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那是沒有希望的。
訪談人:剛才您也提到了很多人依靠特權謀利。
張維迎:是的,但有時候這也是一種無知,很多靠特權謀利的人的下場並不好。好比現在當官的名義工資非常低,一個處級幹部的工資可能就比保姆稍微高一點兒,這個情況聽起來就是不合理的,但是他灰色收入還有很多。其實我們改個體製,讓你拿到你應該拿的,但堅決不拿不應該拿的,這對你也是好的,現在你不貪汙吧心裏也癢癢的,尤其看到別人都貪汙時,自己不貪汙老覺得吃虧,但是貪汙了,你心裏也不踏實,睡覺也不安穩,不知道哪天就被牽扯出來抓起來。這對大家都是一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