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您會擔心因此而被邊緣化嗎？
張維迎：這沒關係。搞科學、搞研究的人，我想他最害怕的不是支持他的人太少，而是他自己說出錯誤的言論。你覺得可能被邊緣化，但是隻要你的東西是對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定會被越來越多人所接受。
訪談人：我想起1983年的例子，就是您發表的《為錢正名》那篇文章，當時也引起了軒然大波，您也被迫寫了道歉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您覺得大眾對於真正正確的東西的認識有多少改觀？到今天您覺得對您誤解會減少嗎？
張維迎：很正常。
訪談人：有減少嗎？對您的誤解。
張維迎：我不知道。可能有時候還不太一樣，好比20世紀80年代、90年代，當我們發表一種觀點的時候，其實最擔心的是某種從上邊來的意識形態的壓力，而現在的學者發表觀點的時候，可能不僅是來自上邊的壓力，還有來自民眾的、媒體的壓力，有些學者甚至有勇氣迎接上邊的壓力，但是他沒有勇氣麵對來自普通大眾的壓力。
訪談人：那您呢？
張維迎：我覺得我還是比較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我也曾經說過，我覺得一個真正的學者應該勇敢地麵對包括大眾、媒體的一些誤解和批評，這本身也是科學工作者的職責，不是說你要獲得最大的民意支持。
訪談人：您還會一直這麼堅持下去嗎？
張維迎：是的。但是我還必須告訴你，就是說有好多東西，得好多年（才能得到認可），或者中間甚至有反複，好比孔子的儒家學說，幾百年內都得不到承認，在秦始皇之前甚至在漢武帝之前都是邊緣化的。但到了漢武帝之後，它就被稱為主流了。
訪談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張維迎：對，但是到了五四運動的時候，它又被打倒，又被認為是錯的，改革開放以後，我們重新思考，才又發覺儒家文化的價值。同時這個問題也使我感到有一點我們一定要注意，任何真理或者正確的東西，都不應該居於壟斷地位，都應該允許批評，允許挑戰，任何一種東西，一旦取得了壟斷地位，它就會走向反麵。
訪談人：走向惡。
張維迎：因為這時候它吸引的不是真正堅持真理的人，而是那些投機取巧、謀利的人。宗教的曆史可能也是這樣。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作為學者，不斷地受人批評，本身就是好現象。我的意思是說，一種理論，沒人批評你，一種可能是你完全胡說八道，大家都不信；另一種因為你獲得了壟斷地位，人家不敢批評了，這兩種情況都是不好的。
四
訪談人：改革開放30多年來，您在很多地方待過，比如體改所，後來又去牛津念書，後來又來到光華，您曾經說過最讓您激動、難忘的是在體改委的那6年。
張維迎：那個時候，從學校一畢業就去那麼一個地方，而且這個地方當時可以說對中國改革很有影響力，這是我過去沒想過的。另外我個人也有一種理念，希望能夠對這個社會發揮作用。那時候是中國改革開放早期，問題很多，需要我們探索。而且我是在年齡很小的情況下，可以參與到一些重要問題的討論中去，發表自己的觀點，那確實很難忘。而且那時候，我們其實沒有那麼多的功利主義色彩，它是一種理想抱負，為國家的興亡負責任，為這個社會的進步負責任。
訪談人：我們也注意到，您後來一直再沒有進入到體製內去工作。
張維迎：我後來認識到，其實對我來說，能發揮最大作用的不是在政府某一個部門、做某一件具體的事情，而是通過自己的研究、理念的宣傳來影響普通人，影響製定政策的人。對未來影響最大的是年輕的一代，所以我從牛津回來，就毅然決然選擇去大學，我相信教育年輕人可能比在政府研究某一個政策、當一個幕僚更有價值。
訪談人：我對您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跟經濟學無關，是當時我看到您在您母親去世的時候寫的一篇博客，我特別特別感動。很多人都說您有農村情結，但是我們發現您的研究裏很少提到農村的經濟發展，這是為什麼？
張維迎：我自己覺得，我的農村經曆對我搞經濟學研究非常重要，對我為人處世也很重要。當然我也可以去做一件很細的事，比如說幫助農村發展什麼的，但是我覺得這都不是我擅長的。我相信如果我的研究在推動變革中發揮作用的話，包括我的家鄉人也會生活得更好。這比我去做具體的事更重要。
訪談人：在文章當中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在您母親去世的時候，家裏住的還是土院，很多人覺得經濟學家應該是很富裕的，我想知道您的價值理念是什麼？
張維迎：其實我工作以後，我父母的生活，還是有很大改善的，比我們村裏好多人家要好多了，這是真的。但是人有時候會形成一種習慣，這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能去強製改變。我們從農村出來的人經常發現，把父母接到城裏住，有時候他們並不舒服，首先，切斷他們生活本來的模式，他們有時候寧願在鄉下住。我父親78歲的時候，仍然下地幹活、爬山、下坡。我有時真的很生氣，說你不能再那樣，因為對我來講，他所有一年辛勤的勞動得到的，我可以很容易地就給他了。後來我覺得這不對，為啥？那是他的一種生活，那個東西不是用錢可以替代的，所以說我們大家容易犯的錯誤是什麼？老是把自己以為對的事情，讓別人接受它。
訪談人：父母的影響也是造成您不是很看重外在名利的原因？
張維迎：我想你看過那篇文章的話，應該有感覺，裏麵有一句話，人活臉麵，樹活皮。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堂堂正正，不要讓人背後指指點點，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對得起良心，不要為了自己去傷害別人，這些我覺得都非常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