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現在的市場秩序比較糟糕,但是我想大家也應該充滿信心,我們中國人曆來是守信譽的民族。看看曆史,在很多年之前我們就有了契約關係,一根竹子,一劈兩半每人拿一半對起來就是一份契約。我剛才提到的山西票號在一百幾十年前已經發行了我們現在的旅行支票,他的分店開到聖彼得堡、神戶,那時候沒有中央銀行審批,誰愛開銀行誰就開,但沒有欺騙。為什麼我們現在管製越來越多欺騙也越來越多,這個問題本身就值得我們深思。
要使建立信譽變成每一個人的最優選擇不是靠幾個口號就能解決的,一定要實實在在地在製度上、體製上、政策上有大的動作。我在國外待了好多年,沒有看到英國的哪一個商店櫥窗上貼著信譽第一、客戶第一;但是在我們中國到處貼的都是信譽第一、客戶第一。我們知道,所有最標榜信譽的企業通常也是最不講信譽的企業。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思。
二
訪談人:下麵的機會留給我們現場的觀眾和網上的提問。請看第一個問題:張教授,您曾說摩托羅拉可派總部的人到中國擔任摩托羅拉中國公司的總經理,並被授予人事權、投資權、銷售權,這個經理可能幹得很好,企業會做得很大;但中國公司的部門經理被派到美國的分公司當總經理,三年後,理想的可能是他做得很好,但這種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性是公司辦得很差或者死了,但他自己把公司的客戶拉走了,另外辦起了自己的公司。這種截然不同的結果的深層次原因是什麼?
張維迎:我想還是回到我剛才講的這些問題。這實際上是一個職業經理人的道德問題。在中國,我們沒有經理人市場,或者說職業經理人的職業操守比較差,歸結到底仍然是我前麵講的幾個問題,特別是產權。我剛才講的一個核心問題,一定要有一個穩定的預期,好比說我作為一個企業經理我幹得好,我把這個企業做得非常好,有資本家欣賞我,他給我的價碼就提高了,所以我就有了價值。但如果我把這家企業做得很好,派我到美國去;我把這家中國分公司幹得有聲有色,政府突然把我調回來,接下來讓我幹什麼我都不知道,我的預期價值是多少我都不知道,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在外國利用公司的資產給自己賺錢,反正你也管不住。
觀眾:我注意到您講話裏麵有一個前提,就是說人性本惡,咱們國家的法律現在好像一個共同的趨勢就是無罪推定。您怎麼看待這兩種差別?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昨天吳院長講話中說到的,法律是第一位的,法律是最重要的,因為法律沒有規定,所以市場就有規避法律的行為。您說信譽是最重要的,第一位的,我覺得就我個人而言,好像法律更加穩定可信,比信譽更加穩定可信,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張維迎:第一,我並不爭論人性是惡的還是善的,人就是人,他一定是追求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不論這最美好的東西是什麼。重要的是,他在追求這種美好的東西時,用什麼辦法得到,是與製度環境有關係的,這是我講的核心問題。無罪推定,我想這是一個比較好的法律,為什麼?從經濟學上講,它是社會成本最低的法律。好比說你去英國,去投保,是汽車保險,人家問你多少歲了,你說假話,說我50歲了,你說人家嘩嘩就寫,不需要查你的證件。但是,一旦你的車出事以後,你說的不真實,你就得不到任何賠償,那你為什麼要說假話呢?所以我首先假定你是一個好人,那沒有關係。但是我的製度可以保證你一般情況下不會幹壞事。
而我們國家的法律,首先假定你是一個壞人。實際上我們好多的管理都是這樣,首先假定你是一個壞人,然後你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那要一步一步來證明。在西方,你要辦一個企業,也就是一個注冊製,注冊製也就是一個產權製度,就是我起了這個名字,別人就不能用這個名字了,另一方麵別人也能發現你的信息。我們國家辦企業實行審批製,審批製就是說要經過政府的各個關口,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把所有人都假定為壞人,那麼既然你是壞人我們就一道一道來審你,由此浪費的效率有多少!西方這種無罪推定首先把你當做好人,由於社會有一套良好的信譽製度,所以這是成本最低的製度。
訪談人:再看網上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說:張教授曾經說過把大部分管製取消以後,中國國民生產總值可以提高30%,腐敗減少50%,請問你這個數字比例是怎麼統計出來的?
張維迎:我想有些估計是需要統計的,有些估計是commonsense(常識),我覺得我這個估計可能還偏低了一點,如果把我們中國的審批製度廢除,GDP提升可能不止30%。大家可以想一想,在美國十幾分鍾可以辦成的事,中國要兩個月,那你想一想我們的國民生產總值,如果改成這個效率可以提高多少。
觀眾:請問張教授,最近中國的工商管理局有一個規定,就是企業的廣告額不能超過經營額的2%,超過以後就是犯規,這個是不是政府幹涉市場的行為?
張維迎:坦率一點講這是比較無聊的行為。一家企業的廣告費是企業自己的決策。不同的產品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些產品,尤其在初期的時候,你知道這個廣告費是終生的廣告費還是一次性的廣告費?如果是一個新的產品,我花的廣告費比我賣的東西還多,但是對我來講是最優的,因為我明年、後年就可以賣好多東西,你究竟按什麼依據作出這決策?所以我覺得這都是一些無聊的政策。我想如果按這種思路下去,可能婦聯還得規定一些女同誌化妝花的錢不能超過生活費的多少,是吧!
訪談人:接著這個問題再說一下,像東北的哈三、哈六藥廠“蓋中蓋”廣告費花好多個億,但是它自己投資這個產品的開發費用隻是幾千萬,這樣一個倒掛,就是廣告費和企業投資的倒掛會不會對消費者的利益造成損害?
張維迎:我想,消費者的利益是不是受到損害,主要由一個良好的競爭製度來保證。設想我是賣土豆的,我為了賣土豆花了1萬塊錢廣告費,說你1萬塊錢買我的土豆吧,消費者會受到損害嗎?不會的。因為人家可以買幾塊錢的土豆,幹嗎買你1萬塊錢的土豆。所以這個問題的核心是市場競爭,你自己花多少是你自己的事。如果這家企業是獨家壟斷,它可以把成本都轉嫁給消費者,如果是一個競爭者,你花再多那是你自己的,花得太多你就倒閉了。
觀眾:您剛才講到山西票號的問題,我想問您,作為一個普通人,如果現在出現這樣的銀行,沒有等級、沒有國家審批,你是把你的錢存在四大國有銀行裏,還是存在這樣沒有注冊的銀行?
張維迎:我仍然會存在國有銀行,為啥呢?國有銀行有國家可以用納稅人的錢,就是銀行倒閉了都會給我,我何樂而不為!但是回到我前麵講的種樹的那個例子,西方那些銀行,都是從一個地方建立起的信譽,然後資產越來越多那麼搞起來的。在我們國家,長期計劃經濟消滅了這種個人間的信譽製度的基礎,所以突然之間如果放開,大家都去辦銀行,當然會有一些問題。但我想問題也不會那麼大,如果現在你開個銀行我不會存錢在你那裏,你第二天就關門了,對吧?但是如果阿憶開一個我就可能會存在他那裏,因為我對他更了解一點,如果認識他的人越多、相信他的人越多,他的銀行很快就變大了。
觀眾:那你覺得這是一個信譽問題,還是一個製度或者說是法律問題呢?
張維迎:我剛才講的信譽本質上就是一個製度問題,信譽不是一個道德問題,信譽表現為一個道德,但信譽的基礎和本質是一個製度問題,所以我剛才講的不是說這個人是好是壞的問題。
觀眾:經濟學家還有法律專家是不是能把這個信譽問題徹底解決?比如說像您剛才講的五個問題,美國這方麵的問題就要少得多,但它的犯罪率也特別高,並且也有好多經濟上的坑蒙拐騙問題,您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張維迎:經濟學家、法學家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可以說清楚這個問題。這是兩個問題,你可以歸結為信息的問題。犯罪這些問題都與信息有關係。每個人的環境不一樣,我們可以舉一個例子,是不是說懲罰越嚴犯罪就越少?不一定。如果你犯了一個小錯誤要被判死刑,反正你已經要被判死刑了,幹嗎不去搶人去,可能犯罪更多了。什麼事情都有適度的法律,這個非常重要。一個健康的社會產權製度下,有些人追求長遠利益值得我們信賴,那麼追求短期利益騙人的人就沒有市場了。所以,那些騙人的人是被誰打垮的?是被那些講信譽的人打垮的,而不是被政府打垮的,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訪談人:我來問最後一個問題。您是研究經濟的,對這個信譽問題又特別感興趣,能不能用一句話告訴我們,在現代化社會裏商業信譽是什麼?
張維迎:是人們為了獲得長遠利益而犧牲眼前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