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達國家和落後國家的區別在於,社會中最優秀的人做的事不一樣。從社會人力資源的配置變化來看,企業家的出現和成長改變了中國。
沒有地方政府的推動,不會有中國改革的成功。我們今後麵臨的問題是怎麼合理界定中央和地方的行政權力,而不是強迫地方政府接受中央的所有政策。
未來中國能不能變成一個創新國家依賴於企業家。如果政府不放開投資領域,企業家總是提心吊膽,企業家精神得不到尊重,企業家行為沒有合理報酬,我們永遠不可能變成創新型國家。
一
訪談人:對於“什麼改變中國”這樣一個宏大的問題,企業家、社會學家、政府官員可能都有自己的看法。作為經濟學家,您的回答是什麼?
張維迎:從製度變革的角度看,簡單地說,是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如果從“英雄創造曆史”或“曆史創造英雄”的角度看,是鄧小平改變了中國,因為鄧小平啟動了改革開放。
當然,也有人認為,在改革開放前夕,在經曆了“文革”這樣的災難之後,中國即使沒有鄧小平,也會出來另一個領導曆史變革的人。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承認,鄧小平有超乎尋常的眼光和膽略,對改革開放的啟動和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另一方麵,我自己想強調的一點,就是從社會人力資源的配置變化來講,是企業家的出現和成長改變了中國。我一直認為,發達國家和落後國家的區別就在於社會中最優秀的人做的事不一樣。發達國家之所以發達,是因為它有一個好的製度環境,使得社會中最優秀的人去創業;而在落後國家,往往是最優秀的人去做官。
我在1984年就提出一個觀點,希望中國人從“學而優則仕”轉到“學而優則商”。這個轉變很大程度就是改革開放的寫照。如果我們把中國的地區差異作一個比較,可以看到,平均而言,政府官員占總人口或就業人口比例越低的地區,經濟增長率越高。這說明政府官員比例的減少是促進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
而如果我們把全國34個省市自治區的GDP情況作一個比較(除香港、澳門外),會發現,企業家活動越發達的地方,社會收入差距越小。GDP大致可分為勞動收入、利潤、稅收和折舊。如果把利潤占當地GDP的比例與當地的基尼係數進行分析,可以看到,利潤占GDP比率越高的地方,基尼係數反倒越低。
所以,總的來說,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哪個地方對企業家有吸引力,哪個地方的經濟增長就快,哪個地方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就高;哪個地方的創業環境好,哪個地方的企業辦得多,哪個地方的就業壓力就小。企業家隊伍的壯大對社會的貢獻是多方麵的。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幾次大的經濟發展,都與企業家群體的成長有關。
訪談人:能否具體描述一下中國企業家成長對經濟增長的促進?
張維迎:大致來說,改革開放後中國企業家的成長有三次浪潮,這三次浪潮伴隨三代中國企業家的成長,也是三次經濟高速增長的主要動力。
第一次浪潮在20世紀80年代,主要是農村的“能人”轉變為企業家。改革開放之前,農村人沒有機會進入城市。改革開放之後,農村出現自由市場,一些“能人”包括鄉鎮幹部開始做企業。當時城市裏也有一些人經商,主要都是沒有出路的人,政府去不了,國企也去不了,所以就去倒買倒賣,成了個體戶。這是推動我們80年代經濟高峰的一個浪潮。
現在來看,個人創業很正常,但當時不同,從事商業活動要冒很大風險,要背很大的罪名。典型的是安徽蕪湖出了個“傻子”瓜子年廣久,靠炒瓜子賺錢,公安機關要逮捕他。這個案子兩次鬧到中央,你可以想象當時環境的惡劣。由於私營企業環境惡劣,很多私營企業選擇戴了“紅帽子”。這導致多年以後,產權改革麵臨的一大難題就是這些“紅帽子”企業怎麼辦。
第二次浪潮在20世紀90年代,一批黨政幹部和知識分子下海經商。這次浪潮有一些特殊背景。一方麵是“八九政治風波”之後,很多人失去了政治前途,沒有辦法在政府繼續工作。另一方麵,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改變了中國的政策環境,使很多人看到了商業的前途。這批以官員、知識分子下海為主形成的企業家隊伍,是20世紀90年代經濟增長的主要推動力量。
20世紀90年代的企業家和80年代的不一樣。前一撥是鄉鎮企業家,主要搞貿易或者做產品;後一撥人受教育程度比較高,視野比較開闊。例如90年代中國出現了房地產泡沫,而80年代的企業家是搞不起泡沫的。搞泡沫要具備相當開闊的視野、相當高的智商才行。這樣的人成為企業家,把中國經濟搞活了。可以說,中國經濟在80年代是量變,90年代是質變。
第三次企業家浪潮是2000年前後,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出現了一批以海歸人員為主的專家型企業家。這批企業家可以說是21世紀開始以新經濟、網絡經濟為重要特征的經濟增長的推動力量。
訪談人:這三代中國企業家的相同與不同點是什麼?
張維迎:要說不同,首先是教育背景。第一代企業家受的正規知識教育比較少;第二代企業家很多是大學生,甚至研究生,有政府的背景,統攬全局的能力比較強;第三代很多在國外接受教育,熟悉新技術的發展,懂得國際資本運作,更有國際視野。
三代企業家最重要的不同是麵臨的產權製度不一樣。第一代企業家基本是戴“紅帽子”做起來的,有很多麻煩;第二代比第一代的產權狀況要好,那個時候允許注冊私人企業,原來的企業開始改製、摘帽子;而第三代企業家在產權結構治理方麵一開始就比較正規。
社會上對第三代企業家的非議很少,一方麵是他們的產權結構一開始就比較清楚,他們的企業很多在國外上市,拿外國人的錢,似乎與我們無關。另一方麵,他們的企業大多與高科技相聯係,一般人不太懂,看起來沒有可比性。而前兩代企業家做的事好像每個人都能做,所以他們的成功似乎總隱藏著什麼問題,容易受到懷疑。
要說共同點,所有的企業家都有一個,就是創業時要冒很大風險。20世紀80年代企業家麵臨的主要是體製風險。別人不敢幹,你敢幹,你的收入就高。90年代成長的企業家開始要麵對市場風險。因為這種風險,當時很多成功的企業,現在已經死掉;很多當時叱吒風雲的企業家,現在默默無聞,甚至連生活都成問題。高風險與不確定性是所有企業家的共同特征,現在成功的企業家也同樣如此。
訪談人:在你看來,中國經濟增長的背後是企業家的成長,而企業家成長的背後又是什麼呢?
張維迎:企業家成長背後是人們選擇和創業的自由。隻要給人們自由,就會有人去創業。比如某一個地方,某種產品供不應求,價格很高,就會有人想方設法,組織資源,去生產和銷售這種產品。這就是企業家。企業家的作用就是通過調配資源使得社會財富增加。
自由也意味著分配製度和激勵製度發生變化。過去大家都不願意做企業,因為做企業不僅被人看不起,而且生活品質不能提高,例如坐火車級別不夠,坐不了臥鋪,坐飛機買不到票。到後來,政府官員能得到的東西,通過做企業照樣可以得到。這就鼓勵了更多的人通過創業去追求自己的利益。
還有一點,中國企業家的成長也依賴於社會觀念的改變。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對於中國人來說,企業家或資本家完全是一個貶義的概念,它對應的是剝削、欺詐、罪惡之類的詞彙。這樣的觀念如果沒有改變,中國企業家的成長是不可想象的。
二
訪談人:在中國的改革過程中,地方競爭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你過去的研究表明,地方競爭是促成中國經濟民營化以及經濟高速增長的重要動力。這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張維迎:所謂地方競爭,主要指地方政府吸引資金、企業家、占領市場等資源的競爭。為了吸引資源,地方政府必須改善交通環境,增加基礎設施,提高政府服務質量,等等。這些行為當然有利於經濟增長。
企業家改變中國,是從人力資源的配置變化來說的。如果從具體的行業來分析,沒有房地產就不會有中國經濟的今天。如果我們觀察中國各個城市的基礎設施、生活環境,很難想象10年之間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當然這中間也有問題,例如形象工程、貪汙腐敗等等。但政府形象工程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曆朝曆代都是這樣,改革開放之前就是這樣。關鍵在於,你要建這個城市,要修這麼多路、架這麼多橋,錢從哪兒來?
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很多城市出現了國有企業“抱著金飯碗討飯吃”的局麵。在城市的黃金地段,有些老國企衰落之後,連職工的工資都發不起。但隨著房地產的發展,這些企業把土地一轉讓,它的資產成百上千倍地增值。這樣一來,企業職工安置解決了,新的商業區建起來了,城市建設的錢也有了。這就是房地產業的作用:地還是那塊地,人還是那些人,但由於改變了用途,生產要素重新組合,財富就被創造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