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改革的全景和路徑-從強盜邏輯到市場邏輯(3 / 3)

未來究竟應該怎麼辦?在市場化的道路上,在經過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改革之後,國有企業本來是不斷地萎縮,民營企業越來越壯大了。但是在過去幾年出現了一個新的現象,國有企業占有大量的社會資產,利用這種資產和它們享有的特權,不斷地壓迫民營企業,好多民營企業被迫投降,投奔國有企業,由國有企業入股,最後變成一個準國有企業。

然後再看看我們其他方麵的製度,像產權製度,計劃經濟下個人是沒有財產權利的,我們改革以後好不容易開始建立財產製度,但是過去幾年任意侵害私人財產權利的事情不斷發生。政府不是按市場的規則去辦,不是按照市場的邏輯,而是按照強盜的邏輯,去整合產業。還有政府的價格控製,我們好不容易把好多商品的價格放開了,讓市場自由決定,讓供求決定,但我們現在看,過去幾年,尤其是2010年以來,政府發改委管的價格越來越多,一家企業要提價要得到批準,發改委不斷地找這些企業進行所謂約談,勸告他們,實際上就是不準你提。如果按照這種趨勢下去,中國經濟未來增長的潛力是很難發揮出來的。

講到這裏,我給大家講一下中國的潛力究竟有多大。我認為中國的潛力本身還是很大的,我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們市場的規模,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曾算了一個數字,比較一下大陸各省與所謂“亞洲四小龍”的台灣和香港的經濟規模是很有意思的。2000年時,廣東是大陸最大的經濟體,它的GDP是台灣的37%,但是2009年時,台灣卻隻有廣東的67%,完全顛倒過來了,現在江蘇、山東的GDP,都超過了台灣的GDP。再看香港,2000年時廣東的GDP是香港的70%,但是2009年香港是廣東的36%,現在香港的GDP跟四川差不多,現在在整個中國來講,它也隻能排到十來位。

我們好多省的經濟規模超過好多國家,比如波蘭是東歐第一大經濟體,印尼是東南亞第一大經濟體,沙特阿拉伯是中東第一大經濟體,但是它們的GDP規模都小於廣東。伊朗是中東第二大經濟體,阿根廷是南美第二大經濟體,它們的經濟規模都小於山東和江蘇。委內瑞拉是南美第三大經濟體,南非是非洲第一大經濟體,它們的經濟規模都小於浙江,也就是中國第四位的經濟體。利比亞的經濟規模都小於我們的山西,在2008年的時候山西排在中國的第18位。我不多講了,但是我給大家一個概念是,中國好多省的經濟規模已經很大,更不要說我們中國的人口規模。

人口規模對經濟的發展非常重要,一個是它對勞動力供給、技術進步的作用,因為大家知道,人多聰明人的絕對量就多,絕對量多了聰明人發明出更多新的技術,而所有人都可以使用,這叫做知識的外溢性。還有一個就是市場的規模,在中國幾乎每樣東西都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我在給外國企業家講的時候,舉的一個例子就是洗腳這個行業,在中國都是一個很大的產業,有上百萬人工作。我們的教育,正規的教育是政府壟斷的,但僅僅培訓教育已經使得12家中國公司在美國上市。還有一個例子是婚禮產業,中國一年有多少人結婚?僅上海每年就有14萬對夫婦結婚,如果每對夫婦一次結婚花10萬塊錢,就是140億的市場規模。所以我說,中國的市場潛力是非常大的。中國未來的增長,能不能真正把中國市場的潛力發揮出來,就變成關鍵問題。

中國過去20多年,我覺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展,就是我們的交通運輸業,因為隻有交通發達了,市場才能連接起來,形成規模。原來交通很落後,我們一些地方有很多土特產,但是運不出來,爛在那裏,根本不值錢,交通發達後運出來了,就值錢了。中國過去20多年交通的發展非常快,現在任何兩個地方之間的交通,花的時間應該隻有20年前的三分之一,最多是二分之一。過去你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需要三天,現在一天肯定到了,過去需要三個小時,現在可能隻要一個小時。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我從北京坐火車到上海20多個小時,京滬高鐵開了之後,從北京到上海用不了5個小時,不到原來時間的四分之一,這是很了不起的變化。

那麼中國未來這個市場潛力能不能發揮出來,問題在哪裏呢?問題就是交易成本能不能降低。交易成本依賴於我剛才講的好多製度性的規定,現在回過頭來跟大家說。

第一個大障礙是國有部門太強大,不可能真正建立市場經濟。因為國有部門經常不是按照市場的邏輯去做,而是按照強盜的邏輯去做,它能賺錢不是因為它給消費者帶來了更多的幸福,創造了更多的價值,而是它擁有某種特權。以銀行為例,我們銀行現在很賺錢,但你算一下這主要的錢哪裏賺來的?是利差!利差怎麼來的?老百姓把錢存到銀行,隻能拿1%、2%的利息,然後銀行把它貸出去得到5%、6%的利息,一裏一外這個利差就很大。為什麼能夠這樣呢?因為利息是政府規定的,如果自由競爭的話,銀行之間的競爭就會把存款利息提上來,這樣有一部分好處就分給了老百姓。現在不行,本來應該歸儲戶的財富變成了銀行的利潤,所以它不是按照真正的市場的邏輯在運作。

所以中國未來增長的潛力能不能發揮出來,第一個就是我們能多大程度縮小國有部門的範圍。現在國有部門按照GDP的比重,占到經濟的35%~40%,但是它占有的資源是70%~80%,未來10年、20年,如果國有部門的比重降到10%以下,我覺得中國的潛力就可以更好地發揮出來。其實做到這一點並不難,國有企業未來的改革完全是政治決策。什麼意思?就是隻要領導下決心就可以做,而且很容易做。很簡單,我們大型的國有企業都上市了,上市以後就有股份了,你把這些股份轉給老百姓就是了。有人擔心股份一轉,會不會形成像俄羅斯那樣的貧富差距?根本不會。為什麼?因為俄羅斯那時候沒有資本市場,俄羅斯的國有企業分給老百姓以後,它值多少錢誰都不知道,所以有些聰明的人就看準了,一般老百姓都膽小,很快就把分給他們的那些所謂份額便宜賣了,所以一部分人暴富了,一部分人赤貧了。中國不會這樣的,我們每一隻股票都有價格,中石油、中海油都是有市場價碼的,再笨的人都知道它值多少錢,老百姓拿到這隻股票肯定不會白送給人,所以不會形成那種暴富。所以這就是一個政治上下決心的問題,隻要領導下決心事情就很好做,然後老百姓的財富也就增加了,老百姓的財富增加了有更多的需求,國內市場就更好開發了。

第二個障礙是政府對經濟的幹預太多,我們改革幾十年之後,現在企業家仍然沒有真正的投資的自由,政府動輒規定哪些是重點行業,哪些是非重點行業,投資多少以上就要經過發改委部門批準,我覺得這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而且好多的行業競爭是不自由的,隻能一部分人做,另一部分人不能做,特別是隻能國有企業做,其他人不能做。我們有好多服務行業,洗腳的這些老百姓可以做,辦銀行、保險公司老百姓基本上不能做,這就是大問題。

第三個障礙是產權保護不到位,政府特別是政府部門任意侵害私人產權。如果政府任意幹涉,不尊重基本的產權製度,你手裏的東西隨時可以被剝奪,那麼你就隻能考慮眼前的事情,就不會想得很長遠了,又怎麼會去搞真正的發明創造?因為發明創造得十到二十多年才能見效,你拿不到這個收益,就不可能真正地去做它。

我想說的有好多方麵,但所有這些歸結到最後一個我覺得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政治體製改革問題。如果政治體製改革不能往前走,那麼我剛才講的國有企業改革、產權製度這些等等,其實都很難解決。

總結一下,過去30多年的改革,是一個從職權經濟向產權經濟轉變的過程,使我們從相互傷害的競爭,走向了相互創造財富的競爭,這就是我們取得巨大進步的基本原因。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在現有的體製下,仍然有很多相互傷害,仍然有很多是按強盜的邏輯做事,而不是按市場的邏輯做事。發掘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的潛力,就是怎麼能夠縮小政府部門的權力範圍,怎麼能夠縮小國有部門的權力範圍,這樣才能使更多的資源釋放出來,按照市場的邏輯去競爭,讓企業家去創造財富。隻有這樣做,中國的市場潛力才能發揮出來,中國的企業家精神才能發揮出來。我們一定要認識到真正能夠推動我們未來發展的是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精神隱藏在每個人身上,我們不能事先規定誰是企業家,誰不是企業家,我們要靠競爭,為此讓每一個人自由是最重要的。對一個人的自由的唯一限製就是你不傷害別人,在這個前提下每個人自由地發揮作用,中國經濟的前景就會非常的光明。中國隻有真正、持續地按照市場的邏輯去做,才有希望成為世界上真正最強大的國家,我們的民眾才能過上世界上真正體麵的生活。

訪談人:從2000年到2009年這10年當中,很多人說中國經濟是“國進民退”,但中國的GDP增長反倒超出了純粹市場化國家的水平,這個怎麼解釋呢?

張維迎:應該這樣講,國進民退不是過去10年一直發生的事,國進民退尤其是在過去三四年內比較嚴重,2003年,好多改革包括銀行上市,都是那個時候推出的。國進民退發生在2005年之後,民營化趨勢有所停頓,當時有好多的爭議,但仍然處於拉鋸的階段,真正的大倒退就是這兩三年的事情。另外經濟增長因素發揮作用,有一個持續的過程,簡單講就是我們過去10年經濟增長的源泉,好多來自我們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體製改革的積累,包括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現在看到了它的成效。我舉一個例子,國有企業的改革,好多呆壞賬的處理等等,假如沒有那些改革,我們看看2009年的金融危機能扛得住嗎?肯定扛不住的。我就是從曆史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如果國進民退趨勢繼續下去,未來10年的經濟增長就不會那麼樂觀了。一個體製的變化,和在這個體製下經濟業績的表現,是可能會有一定時差的。

訪談人:現在我們的民間輿論開放得還算比較可以,你看輿論對國有銀行和大型壟斷央企,各種各樣的抱怨聲可以說是接連不斷,但似乎好像撼動不大?

張維迎:這其實還是一個政治決策問題,因為在這些部門工作的人,關心的是部門的利益,甚至個人的利益,國有企業如果沒有從上到下的壓力,僅僅靠從下到上的老百姓的這個壓力,可能不足以去真正地改變它。要打破這個利益關係,就需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一個改革的主張。你看20世紀80年代也有好多部門想維持這個權力,但是鄧小平的方針就很清楚,我給你舉一個例子。1977年,鄧小平說要恢複高考,上大學要考試,但是教育部長告訴鄧小平說這個很複雜,今年沒法考,來不及了。鄧小平說,你幹得了就幹,你幹不了我知道誰能幹得了。很簡單。現在因為沒有這樣說話的人了,所以就是無論大家怎麼批評,我臉皮厚我就這麼耗著,我拿到實在的好處,你們就是過過嘴癮而已,那他是不會變的。所以一定還得有另外一種變革的力量去推動它。

訪談人:您的觀點非常明確,就是倡導市場的邏輯。但是我想問您的是,純粹的市場邏輯,在現實中是不是不存在的?因為政治與經濟是密不可分的,比如很多人就評價您,說您無官一身輕才敢於說真話,您怎麼看?

張維迎:第一個你講得完全對,就是任何一個現實中,從來都不是一種邏輯在起作用,我剛才也講人類的曆史,強盜邏輯和市場邏輯同時在起作用,隻是某一個時代,市場更強烈一點,另一個時代,可能強盜邏輯更強一點。現在我們也有很多政府的幹預,還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也在幹預,所以這是肯定的。

我無非是說我們過去30多年之所以進步了,就是市場的邏輯變得越來越重要了。你為別人創造了幸福,你自己就可以獲得收入,在計劃經濟時代這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未來強盜的邏輯更少一點,市場的邏輯更多一點。

至於你說到我這個人無官一身輕,當然是對的。不同的人生角色,肯定是不一樣的。你能不能改變別人,不能改變別人就改變自己,對吧?你不願意改變自己那就離開,這是你自己作的一種選擇。我們評價一個觀點,就要設身處地站在別人的角度來看,就是我們要更理性,他有他的難處。就像我跟政府官員講課,一開始都會講這樣一句話:聽完我講的,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你們政府有政府的規則、責任,我講的是聽聽而已,並不是說你一定要按我講的去做。我隻想傳播一種理念一種思想,這種理念思想,如果大家都逐步認為它是對的,那我們就努力按這條路去走。官員有官員的位置,按位置的要求去做。這是我的看法。你不要以為我可以超脫現實。

但是我相信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定要比一般人更超脫一點,當然沒有絕對的超脫。作為一個真正的學者,可能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是否有長遠的價值,因為你所有的名聲,就取決於你的思想是不是經得起考驗。

如果你是個機會主義者,今天這麼講明天那麼講,最後其實是毀了自己的名聲。從這個角度我也可以告訴你,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不是說有人自私有人不自私,有人重利有人不重利。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就是能看多遠。有人看得比較近,那就重蠅頭小利,有的人看得比較遠,就可以成為偉大的人物。像孔子、老子一看幾千年,眼下的這事根本不算什麼,那就很偉大。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