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讀過這份供詞,啞然無語。這份供詞從頭至尾,倒像是一部編排好的故事,筆跡之工整、結構之完全、細節之詳盡,都令人歎為觀止,就算關尚武主動交代,其中的細節也未必有這樣生動。

當然,這份供詞中的漏洞也有很多,隨便列舉一條漏洞就使供詞的真實性大打折扣。羊倌關尚武體型瘦小,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才五十公斤出頭,而張芳比他還要高出五厘米,他如何能夠不為人知地在一瞬間製服張芳,並把她擄進自己家裏?關尚武因生活貧困、邋遢才娶不上老婆,怎麼可能把張芳囚禁十幾天,而使她唯一的一套衣服保持如新?供詞裏說他曾多次強暴張芳,可張芳的屍體上除脖頸外沒有絲毫外傷,陰道無撕裂傷,沒有精液殘留,又要怎樣才能解釋?關尚武窮得地無一隴,房僅一間,他用什麼工具才能把一百多斤的屍體運送上半山腰?

沈恕拿著供詞的手忽然微微抖動起來,說不清是氣憤還是傷心。當時我還不能讀懂他的心態,直到幾年以後,我們在曆經數不清的波折和考驗後培養出足夠的信任,可以向彼此展示內心最脆弱的角落時,我才能夠理解他。沈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成熟、穩健、睿智,可以擔當大任,但是他內心深處,始終有一隅如孩子般天真、純淨,他真誠地相信人性本真的善良,渴望世界是直線條的,渴望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簡單、澄澈、黑白分明。他承載著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在現實中一再碰壁,屢次頭破血流的失望後,他唯有把理想深深地掩埋起來,他學會了妥協,學會了放下身段、以柔克剛。可是,每次遇到社會中的醜惡和黑暗現象時,他的心仍會疼痛,仍會為弱者流淚,隻是,那淚水不再流在臉上。

這一份足以置關尚武於死地、令張韜光升官發財的供詞,就捧在他手上。他並不過分憂慮,因為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推翻它,令他感到氣憤和難過的是張韜光的辦案態度。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隻要有必要,會毫不手軟地毀滅另一個無辜的生命。這絕不是罕見現象,這是真實人性的反映,靠自律、道德、社會輿論,都無法約束。楚原市有多少個張韜光?楚原之外呢?在冷酷的現實麵前,一己之力,如此渺小而無助。

這世界,從來不是靠英雄拯救的。

沈恕掩飾著情緒,說:“關尚武現在哪裏?”張韜光說:“已經送往縣局了,他是重刑犯,必須嚴密關押。沈隊,晚上沒事,咱們一起到豐收酒家去放鬆放鬆,鄉下地方,沒什麼好酒好菜,他家的土雞土鴨還湊合。說起來這案子你是首功,沒有市局領導親臨指導,哪能這麼快就破案。”

他真做得出!

沈恕放下供詞,站起身說:“案子破了是好事,但證據還要坐實,經得起推敲。囚禁被害人近半個月,關尚武家裏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吧?殺人凶器找到沒有?關尚武一貧如洗,他用什麼交通工具拋屍?把一具屍體運上半山腰,他總不會是背上去的吧?就算上了法庭,僅有供詞也是不夠的。晚上就不去放鬆了,謝謝張隊的美意,我回去和同事們商量商量,是不是連夜打道回府。”

沈恕擺擺手,趕在張韜光開口說話之前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