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腦海裏顛顛倒倒地,盡是那二十幾張照片和檢驗報告上醒目的黑體字:凶器為滑膛槍。我該怎麼辦?一個剛畢業入行的新人,去質疑一位業界權威?頂頭上司?我行嗎?敢嗎?無論錯與對,我都將是輸家,給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師重道、目無領導的墳墓。在等級森嚴的中國社會,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可是,裝作視而不見,任憑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過得去?每一份職業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醫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現真相。一個真相,關係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個真相,足以改變某個人或某些人的整個人生。
這是我從警以來遭遇的第一個重大困擾,至今仍能憶起當時那份糾結和猶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兩個最大的弱點,一是舉輕若重,把一點小事看得比天還大,做什麼事都前思後想,力求完美無缺;二是優柔寡斷,很難也很少自己做重要決定。現在,我卻必須快刀斬亂麻地作出抉擇。
終於,我走進了沈恕的辦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靜,沒表現出驚訝和意外,非常仔細地瀏覽我複製的徐劍鳴槍傷照片及陳廣所做的鑒定報告,並認真傾聽我對徐劍鳴槍傷的鑒定結論:”徐劍鳴所受槍傷為貫通槍彈創,未傷及骨骼和筋絡,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創管和射出口。槍口印痕明顯大於獵槍槍管內徑,入彈口有手槍子彈造成的灰色環,皮下和射創管起端的周圍組織有熏黑、幹焦和顆粒附著,彈頭造成完整的射創管,射出口的創緣外翻,呈星芒狀,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組織。這些都是膛線槍口創的特征。所以射傷徐劍鳴的凶器不是獵槍,而是軍用或警用手槍,更準確地說,從凶手的射擊距離和受害人的受傷程度判斷,我認為凶器是一把現在已經淘汰的駁殼槍。”
我說完後,沈恕足有半分鍾時間沒作聲,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這樣聰明的人,不僅聽到了我的結論,也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在遭遇人生重大難題時,竟然會避開主管領導而向他闡明真相。憑我們的接觸時間和對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這樣的高度信任。終於,沈恕開口說:”你對自己的結論有幾分把握?”“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卻非常篤定,說完這句話,不等他表態,我轉身就走,心裏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決和處理。
快走到門口時,沈恕忽然說:”你為什麼找我來說這件事?你在懷疑你師父,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卻像是炸雷般在我耳邊響起,我的手搭在門把手上,愣了半天,不知該接話還是什麼也不顧,徑直逃出門去。
最終我還是轉過身來,麵向沈恕,激動得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快步走到他麵前,聲音低沉卻十分急促地說:”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學問水準和豐富的鑒定經驗,絕對不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翻閱過他從前的槍傷檢驗報告,非常專業,有些甚至堪稱法醫領域的經典之作。可是,這份報告,這一份,更像是有意犯錯,意圖要掩蓋什麼。”我一口氣吐出心中糾纏的困惑和疑慮,隨著眼淚一起流淌。
沈恕點點頭,說:”謝謝你,淑心,謝謝你的誠實和勇敢,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為了查案需要,也為了你的人身安全,以後的事都交給我處理,你不要再向第三個人提起。”我表示同意,事實上我也隻能同意,一個剛入行的小法醫,要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作對,我想我是瘋了。沈恕主動把責任攬過去,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