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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政治就越來越變成了“王侯將相”的政治。“憲政”成了少數極其富有的階層用政治權力公開剝奪中下層的權貴資本主義。國家權力機構成了各種利益集團坐地分贓的地盤。財閥集體、政治黨派、院外遊說……各種利益集團像王侯將相一般把持著權力。所謂的民主政治成了分贓政治。中下層被政治程序邊緣化了。無論他們多麼憤怒,無論他們怎樣反抗,在每一次選舉周期中,他們隻能在統治集團提供的兩個選項中選擇。現在終於出現了兩個堂吉訶德般的勇士,舉著長矛,單槍匹馬挑戰整個製度——這架把財富向極少數富有階層吹的風車。他們沒有得到建製派的支持,沒有得到統治集團的支持,沒有得到體製內的支持,相反他們受到種種打擊擠壓和排斥。幕後政治、程序操控、利益交換、輿論打壓、精英偏好,等等,是設在他們挑戰道路上的種種陷阱。桑德斯的社會主義理念不為黨內精英所接受,就被整合進了這樣的陷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和他的追隨者的理想就這樣被黨內建製派給柔性而殘酷地壓碎了。過去多次上演過的活劇,再次上演了。滿懷希望的追隨者悲憤難言,淚流滿麵,紛紛出走。特朗普則以一己之力抗擊全部的黨內精英。他愈戰愈勇,“過五關斬六將”,把攔在通向風車路上的建製派精英一個個挑落馬下。
當特朗普披著征戰的風塵同以逸待勞的希拉裏對陣的時候,他離風車隻有一步之遙了。
希拉裏和特朗普各自以左翼或右翼作為自己的基本盤。兩邊壁壘鮮明,各自護住陣腳,開始了最後一搏。一貫宣稱代表底層利益的民主黨居然成了資本主義體製的捍衛者。在左右兩邊的中下層都讚同挑戰風車的時代,希拉裏居然要橫馬提刀護在風車的前麵,完全忘了當年奧巴馬就是以變革的競選主軸而當選的。希拉裏的選舉政策是政左經右。政治上代表了進步的價值,移民、族權、女權、宗教、奧巴馬醫保,等等,在經濟上卻拿不出令中下層信服並感到能明顯受益的政策,她的某些經濟政策甚至實際上偏袒富有階層。特朗普在政治上幾乎相反。但是在經濟上他至少有非常明確的主張,美國第一,製造就業。增加就業崗位,首先受益的就是中下層。經濟議題是中下層最關心的議題,是中下層反叛的根本原因。他們需要工作,需要薪水來養家糊口。誰忽視這個問題,誰就失去了先機。在哪個國家都一樣。從選舉策略上講,以經濟問題為選舉中心,是在把中下層當成一個階級來爭取。如果把移民、族權、女權、宗教等當成競選主軸,就是先把中下層劃分為一個個的亞群體,再一個個地爭取,沒有把他們當成一個階級。在亞群體中,支持女權的不一定支持移民,等等。在經濟問題成為壓倒一切的議題的時候,這無異於自我疏遠於中下層,在經濟上與中下層脫節。結果許多民主黨的傳統票倉,出現反戈。
這是一場慘烈的競爭。左翼和右翼的中下層彙集在一起,把資本主義製度當成沙袋夾在中間,從相反的方向對它進行打擊。當兩個主帥放馬相搏時,中下層之間蜂擁群毆。中下層這種製度批判上的聯合,政策選擇上的分裂,是這個階級的悲哀。
當搏擊遠逝,硝煙散盡,社會在撕裂中精疲力盡的時候,結果出來了。特朗普把長矛插進了風車的葉片之間。兩個陣營有道不盡的喜樂和悲哀,相同的是他們共同的激烈情緒。
在這種背景下,日曆翻到了2017年1月20日。華盛頓,天陰,夾雨。一個盛大的集會在這裏舉行。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無論是體製內的,還是體製外的,都高度緊張地猜想,他會做什麼宣示。
這個曆經商業征戰的70多歲的老人,把手放在了自己母親給他的和林肯的兩本《聖經》上。宣誓以後,發表了例行的演說。
長久以來華盛頓的一小撮人攫取了利益果實,代價卻要由民眾來承受。華盛頓欣欣向榮,民眾卻沒有分享到財富。政客們塞滿了腰包,工作機會卻越來越少,無數工廠關門。當權派保護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我們國家的公民。他們的成功和勝利不屬於你們。當他們在我們的首都歡呼慶祝時,這片土地上無數在掙紮奮鬥的家庭卻沒有什麼可以慶祝的。
這份演說,沒有提及“自由”“民主”等價值訴求,因為他的支持者認為,這些符號代表的這個政治經濟製度和上層精英疏遠了他們,欺騙了他們,背叛了他們。現存的經濟製度邊緣化了他們,而現存的政治製度同金錢結合,合理化並強化了這種不合理的經濟製度。對這些每天在貧困中掙紮的人們而言,他們不再想聽同一類說教,他們需要宣泄心中的激憤,需要解決經濟上的困苦。
網上有人以調侃的方式把這份就職演說歸納出以下幾點:打到資產階級當權派,清除腐敗,建立人民政府;為人民服務;不幹涉他國內政,去虛名,爭實利,專注經濟利益;購買國貨,保護和發展民族工業;增加就業;投資基礎建設,拉動國民經濟發展;空談(自由民主)誤國,實幹興邦;大力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美國第一,為美國的再偉大而奮鬥。
我們暫且不論這種歸納是否準確;我們也暫且不問它們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們知道,這場演說讓許多人猜想紛紜。支持者認為,他要“撥亂反正”了,有人幹脆認為,這場演說把就職集會開成了對資本主義及其建製派的批判大會。
這份演說大致表達了支持他的那部分下層民眾的基本想法,大致表達了他們對現存製度和建製派的憤怒和反叛,大致說出了那部分民眾在那天那個時刻最希望聽到的話。
人們習慣把人群分為左中右。如果撇開人們習慣了的政治光譜上的左右色彩,如果撇開他們彼此在解決問題的方法上的巨大差異,單就其批判精神而言,讀者有沒有問過下麵這些問題:這段演說同占領華爾街運動中那些年輕人的呐喊有什麼不同?同美國社會主義者桑德斯領導的左翼運動對美國資本主義的批評有什麼不同?同世界上其他國家包括中國在內的左翼對資本主義的批評有什麼不同?同上世紀大蕭條以後羅斯福在就職演說中對資本主義的批評又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