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宿,蓮香來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來了,便很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曉笑著說:“你對她的嫉妒,怎麼這樣深啊?”蓮香更加氣憤地說:“你種下了死根,我給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將怎麼樣呢?”桑曉編話戲弄她說:“她說我前幾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蓮香乃歎著氣說:“你這樣執迷不悟,萬一有個意外,我就是長了一百張嘴巴,也無法為自己辯解清楚了,讓我就此別過吧。一百天以後,你就會倒在病榻上了。”桑曉極力挽留蓮香,但她不肯,帶著氣地走了。

從此以後,姓李的那少女每天晚上都和桑曉住在一起。大約住了兩個多月,桑曉覺得疲憊不堪。起初還能自己寬解自己,後來一天比一天瘦弱,隻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養病,卻還戀戀不舍的,不忍突然離開她,於是又拖拖遝遝地過了幾天,就纏綿在病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東鄰的書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發書僮給他送飯。這個時候,桑曉才開始懷疑姓李的這位少女,就對她說:“我後悔不聽蓮香的話,才病成這個樣子!”說完就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蘇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經離開了書房,並從此斷絕了來往。桑曉瘦骨嶙峋地病臥在空蕩蕩的書房裏,思念蓮香的急切心情,就像農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桑曉正在專注地想念著蓮香,忽然有人撩起門簾走了進來,原來是蓮香。她來到病榻跟前,微笑著說:“鄉巴佬,這下該知道我不是胡言亂語了吧!”桑曉一看,哽咽了好長時間,才說自己已經知錯了,隻求蓮香拯救他。蓮香說:“你已經病入膏肓,我實在沒有拯救你的辦法。我來是和你告別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曉很悲痛地說:“枕頭底下有一件東西,請你替我把它撕碎。”蓮香從枕頭底下搜出那隻繡花鞋,拿到燈前,顛來倒去地玩賞著。姓李的少女忽然進來了,出乎意料地看見了蓮香,轉身就要逃跑。蓮香用身子擋住房門,少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桑曉開始責備和數落她,她無法回答。蓮香笑著說:“我今天才能和你當麵對質。你從前說郎君的舊病,未必不是我給招致的,現在究竟怎麼樣?”少女低著頭認錯。蓮香說:“這麼漂亮的美人,怎麼竟然拿著愛情去結仇呢?”少女一聽,就跪在地下,淚珠雨點似的掉下來,請求蓮香救救桑曉的性命。香蓮就把她扶起來,詳細盤問她的生平。少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這裏的牆外。我是已經死了的春蠶,但是遺下的情絲還沒有窮盡。和郎君相愛,是我的心願,致郎君於死地,絕不是我的本意。”蓮香說:“聽說鬼物都希望人早點死,因為死後可以經常團聚,是這樣嗎?”少女說:“不是這樣的。二鬼相逢,並無樂趣,若有快樂的話,陰間的少年郎難道還少嗎?”蓮香說:“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況你是鬼呢?”少女問蓮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可是你為什麼不害人呢?”蓮香說:“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補的家夥,我和它們不是一類。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卻絕對沒有不害人的鬼,因為鬼的陰氣太盛呀。”桑曉聽到這些話,才知道她們一個是鬼,一個是狐,以前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見慣了,也毫不感到驚怕,隻是想到自己氣息僅存,生命垂危,不覺放聲痛哭起來。

蓮香看著少女說:“你要怎樣處置郎君呢?”少女羞得滿麵通紅,表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蓮香笑笑說:“恐怕郎君健壯以後,醋娘子要吃楊梅湯了。”少女拉起衣襟,躬身施禮說:“如果有個起死回生的高明醫生,使我不虧負郎君,我當埋頭於地下,哪裏還敢厚著臉皮再到人間呢!”蓮香就解下藥囊,取出一丸藥,說:“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所以我從這裏離別後便去三山采藥,曆時三個月才把藥料備全,就是垂死的蠱癆病毒,吃下去也沒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誰引起的,還得由誰做藥引子,所以不得不反過來求你幫忙了。”少女問道:“需要我做什麼呢?”蓮香說:“要你的櫻桃小口中的一點香唾呀。我把藥丸放進郎君口中後,煩你嘴對嘴地唾一口。”少女一聽,兩頰通紅,低頭反複看著腳上的鞋子。蓮香開玩笑說:“妹妹最稱心如意的隻有繡鞋呀!”少女聽了,更加羞愧難當,低頭不對,抬頭也不對,好像無地自容了。蓮香說:“這是平時的習慣,今天怎麼這樣吝嗇了呢?”說著就把藥丸放進桑曉的嘴裏,轉過身子催促少女。少女沒辦法,隻好嘴對嘴地唾了一口。蓮香說:“再唾一口!”少女又唾了一口。一連唾了三四口,藥丸才咽下去。不一會兒,桑曉肚子裏轟隆隆的響著,如同雷鳴一般。蓮香又往他嘴裏放一丸藥,然後自己吻著他的嘴唇,往他的胸膛裏送氣。桑曉感到丹田火熱火熱的,精神煥發。這時,蓮香高興地說:“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聽到雞叫後,知道天快亮了,便心神不定地告別走了。蓮香認為桑曉久病初愈,還需要調養,而去東鄰吃飯又不是好辦法,所以把門反鎖起來,讓人認為桑曉已經回家了,斷絕一切人情往來,自己則日日夜夜守護著。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來,殷勤的服侍,而且把蓮香當做姐姐看待,蓮香也很憐愛她。

三個月後,桑曉終於恢複了健康。少女就好幾天也不來一次,偶爾來一趟,也是看一眼就走。對麵坐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也是悶悶不樂的。蓮香時常留她一起睡覺,她堅決不肯。桑曉追出去,把她抱回屋裏,她身子輕得像個草紮的人。她實在逃不出去,就穿著衣服,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憐愛她,暗地叫桑曉親昵地把她抱在懷裏,但是怎麼搖撼她也不醒。桑曉睡了過去,等到醒來一摸,已經無影無蹤了。此後一連十幾天也沒來。桑曉想她想得很急切,經常拿出繡花小鞋,和蓮香一起欣賞玩弄。蓮香說:“這樣溫柔美麗的少女,我見了尚且疼愛,何況你們男子!”桑曉說:“從前一擺弄鞋子她就來了,心裏固然很疑惑,但是終究沒有想到她是鬼。現在麵對繡鞋,思念她的芳容,心裏實在很難過。”說著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