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用血淋淋的胳膊擦了擦鼻子,盯著太陽在天空變成橙色。
凱瑟琳顫抖得很厲害,傑克通過座位就能感受到。
“亞當?”她問道,“亞當?”
一段漫長而沉寂的沉默。
“亞當?”她再次叫道,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一個糟糕的選擇,凱瑟琳,”他嘶啞地低聲說,“我隻是沒控製住那一次。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凱瑟琳開始大哭,因為明白了那恐怖的一幕而抽泣得喘不過氣來。
傑克感到奇怪。多年來,他一直想象著這一刻,聽到有人承認殺死他母親的那一刻。他一直認為,當它到來時,他會憤怒、咆哮、劈砍、燃燒。長期待在內心深處的憤怒和失落會像太陽一樣爆炸,並以仇恨和複仇之火狂暴地燒掉整個星球。
但他現在聽到亞當·懷爾懺悔時,隻感到無聊。
沒有任何意義。
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甚至不想知道為什麼。
它隻是……結束了。
他下了車。
“你要去哪兒?”凱瑟琳問道。
男孩聳了聳肩,抬頭看著路。“我不知道,”他說,“我隻是想走走。”
“但我該怎麼辦?”她問。
他用雙手慢慢地拍著身側:“隨你的便。”
傑克·布賴特轉身走了,凱瑟琳覺得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和他一起離開了——某個不想再成為她的部分。她想要一個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未來。豌豆綠沃爾沃的方向盤壓住她的孕肚,車裏到處是血,而她的丈夫——她那蓄意謀殺的丈夫——困在後座底下不停流著血。
“凱瑟琳?”他哀求道,“你能帶我去醫院嗎?”
凱瑟琳想了想,她可以帶他去醫院。
也可以不帶。
“凱瑟琳?”他哭訴道,“我流了很多血。我想他切到了手臂上的靜脈。我看不見了,呼吸不暢,像這樣彎著。動不了!我動不了!你能把座位放好嗎?這樣我可以呼吸,拜托了……凱瑟琳?拜托!”
“別吵,”她說,“我在想。”
一個糟糕的選擇,她在想。她必須小心,不要再做另一個糟糕的選擇。在這裏,在現在,在路肩上。
她盯著公路。那個男孩已經差不多走到轉彎的地方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小,在橙色的太陽逆光照亮的田野背景下模糊不清。
亞當又開始哭了起來,他更虛弱了。
她的心裏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終於她轉動鑰匙。
“凱瑟琳!”他哭了。
但是凱瑟琳沒有回答他。她檢查了後視鏡,打轉向燈,發動了這輛帶有側撞保護係統和自動童鎖功能的豌豆綠沃爾沃。
當她從傑克·布賴特身邊經過時,速度70邁。油箱是滿的,如果她想,可以開一整晚。
也許她會開一整晚。
天亮後,事情會更清楚。
5
傑克在路肩上。
一絲風都沒有,小蟲子在空中打著轉,汽車經過時掀起了路邊的微小塵埃,長長的枯黃色草已經長到了他的臀部位置。
但是車現在沒那麼多,西邊連綿起伏的山丘形成了高高的地平線。黃昏正在趕來的路上,暑熱開始消退。
前方有一棵矮小的樹。傑克走近一看,地上散落著野生的紅蘋果。他坐下來撿起了一個。
個頭雖小但很完美,就像一個精靈的蘋果。
他記得喬伊咬了一口,吐出酸澀的一大塊。他記得把梅麗放在地上,旁邊就是果子。他記得藏著媽咪包……
他慢慢起身,把血淋淋、滿是泥土的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那些陶瓷碎片仍然讓他疼得發抖。
蘋果樹像一個疲憊的旁觀者一樣靠在護欄上。
傑克身子探出溫暖的金屬欄杆,手在蘋果樹和防撞欄之間的狹窄縫隙中盲目地摸索著。
沒期待能找到,但卻觸到了什麼東西。
塑料的。很柔軟。很熟悉。
他小心翼翼地把包從三年前放在那裏的地方拉出來,當時他還隻是一個男孩,喬伊還是喬伊,而梅麗不過是他肩膀上悶熱笨重的負擔。母親隻是走了很長時間,但還沒有死……
包被壓扁了,有點兒髒,但仍然很容易認出來——帶拉鏈的粉紅色塑料包,有“好媽媽”標誌。
傑克盤腿坐在樹下,打開了包。
包裏的氣味就像時間旅行一樣。曬得暖暖的塑料的味道,還有嬰兒奶瓶裏發出的奇怪氣味。
瓶子是他拿出的第一件東西。他舉起來眯眼看了看,底部還有幾滴水。然後是尿不濕,塑料袋裏本來裝有三個,現在還有兩個。喬伊當時拿了一個,這樣他們找到母親時,她可以幫梅麗換。當然,他們從未找到。傑克想記起是誰後來幫梅麗換的,但他記不起來了。
包裏還有很多東西。濕巾、法蘭絨、一隻帶輪子的小木狗還有條彈簧尾巴,還有三個塑料罐裝著吃的——枯萎的胡蘿卜條、幹燥的黑色蘋果片、還沒壞的娃娃果凍。
傑克用濕巾擦幹手上的鮮血,然後吃了娃娃果凍。
包的底部有一個舊的紅色皮革錢包。
傑克把錢包舉到眼前,記憶像煙花一樣綻放在頭腦裏;母親在校門口微笑;自己在超市收銀台處無聊地站在她旁邊;他埋頭做作業,她的手放在他背上……
他打開錢包,裏麵有錢,不多,幾英鎊。還有一張信用卡,他用拇指撫過上麵凸起的代表她名字的字母。
“艾琳·布賴特女士”。
還有一張會員卡和兩張茶包優惠券,打五折!
傑克翻開柔軟的皮革內包,他不會錯過任何東西。裏麵有幾枚硬幣,還有一張硬紙。
傑克的心跳得更快了。
這是一個秘密!隻有母親才知道的美妙的秘密……拜托、拜托、拜托……請不要讓它成為購物清單,請讓它成為那些珍貴的……
傑克屏住呼吸,從錢包裏取出那張紙。
空白的。他翻過來。
這是他們一起在狂風大作的德文郡懸崖上照的那張照片。
他們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隻是笑著,頭發飄到眼睛裏,對自己的未來無憂無慮。父親強有力的懷抱中抱著梅麗,喬伊穿著她從未脫下的那件套衫,而他在喬伊腦袋後麵比畫著兔子耳朵。母親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頭略略側著,仿佛在對他說話。
他不記得曾對他說過什麼,但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他知道是“我愛你”。
憤怒像斷了線的氣球一樣從傑克的身體裏飛出去,不見了蹤影,即使是流著眼淚,他也感覺快樂得頭暈目眩,以至於他想知道為什麼自己要一直繃著那根殘酷的弦。
他想,沒關係了。已經晚了,但還來得及。
傑克盯著照片看了很長時間,當他再次抬頭時,已是晚上。經過的汽車都打開了燈。附近,一隻貓頭鷹叫著,蘋果樹周圍的幹枯灌木突然安靜了。慢慢地,慢慢地,唰唰聲、沙沙聲、爬來爬去的聲音又活了過來……
小蟲子。
他把錢包和其他東西一起放回尿不濕袋子裏。VC刀也放在裏麵。
他不想要那把刀,但他知道警察想要。排在後麵的,還有路易斯……
他沒把照片放回袋子裏,而是放進口袋最裏麵,這樣他可以時不時拿出來看一下。回到家,他會給喬伊和梅麗看。家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回到家人所在的地方,回到有馬麥醬和煙火的家。
那要走很長一段路。今晚是不行了,他也不打算嚐試,西邊呈現出瑰麗的紅色,今晚不會下雨。
所以他在路肩上躺下,把媽咪包當作枕頭。
明天,一輛警車會發現傑克·布賴特伸直四肢躺在一堆蘋果中,身上蓋了一層路上吹過來的細灰,一動不動,他們會以為他死了。
明天,一名警察會來把他搖醒,就像媽媽搖醒他,讓他去上學一樣。
但今晚,他睡在滿天的繁星之下,一個口袋裏裝著鑽石,另一個口袋裏則裝滿了愛。
他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