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鼻子,一道細細的血絲出現了。
暮色已經很濃,襯得沈湘的臉更白。別處的窗口早已亮起了燈,隻有我家的窗口,依然浸泡在黑暗中。想到我即將進入家門,便覺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而我無力逃脫,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窒息,但我很順從。
進了小區的門,走出沈湘的視線,身上磨盤壓頂的感覺消失了。我略微放鬆了一下,把腳步放慢,低著頭,拖拉著往前走。
客廳裏沒有開燈,我小心地把燈打開,沒有看到沈湘。走進廚房,她仍舊站在窗口前,背朝著我,一頭漆黑的頭發直得仿佛做過離子燙。綠色的睡褲有些短,露出她白色的腳踝。
我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沈湘不解地問。
情況是從她換工作開始的。畢業後好幾年,沈湘一直在廣告公司打工,我們結婚後,打算要個孩子,而廣告公司持續的熬夜加班無法適應這項計劃,於是沈湘報考了公務員。半年後她被錄取為市政府的辦事員。
“我就是累,僅此而已,你別想多了。”我疲倦地說。
我已經習慣了沈湘在下班後蓬頭垢麵地瘋狂書寫對話紀錄,然後幫她逐一分析。她樂此不疲,但我卻很快就厭倦了。這是一項會讓人發瘋的工作,我們陷入對話的泥沼中,在那些再正常不過的話語裏尋找別人生氣的蛛絲馬跡,卻又不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有時候我想告訴沈湘這種做法徒勞無益,但看到她的眼淚,我又把話忍住了。生存不易,沈湘也是沒有辦法。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們還會這麼繼續吵下去,直到分手。
將近黃昏,我提著從超市買來的東西,從603路車下來,沿著馬路朝前走。
……
她沒有任何反應,兩邊的臉頰被頭發遮住,隻露出中間狹窄的一條,仍舊凝視著樓下的什麼地方。
“以前沒有累,為什麼現在累了?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再朝前走幾百米,就是我剛搬進去的畫苑小區。我放慢腳步,左右兩腿一步一挪,低著頭數人行道上的地板磚。我的影子拖在前邊,每一步都踩在影子上。我的速度慢得有些離譜,這從路邊人們詫異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們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經過,有些好奇心特別強烈而又不知道掩飾情緒的人,瞪大眼睛看著我,幾個剛放學的女孩聚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這些女孩的留海都蓋過了眼睛,寬大的校服上頂著一張雪白的臉,讓我想起日本鬼片裏的主角。
我不能說任何傷害沈湘的話,否則她臉上就會出現血痕——那並不是普通的傷痕,湊近了看,可以看出,那是一道細小的裂痕,皮膚朝兩邊翻開,露出裏邊鮮紅的肉來。並沒有鮮血流下,但因為裏頭裸露的紅色翻了出來,看起來就像是血痕。
我隨手抄起幾張紙一掃,上頭寫的是些對話,是沈湘和不同的人的對話紀錄。我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和昨天一樣,沈湘肯定又不小心得罪人了,她正在回憶和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以便分析這其中的原因。看她奮筆疾書的樣子,一股寒意從心中升起,我按住她的筆說:“別寫了。”
“哪裏,我不是去超市買東西了麼?”我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苦笑道。
這個說法讓我暗暗心驚。沈湘的感覺我很理解,她對這份工作十分重視,在如今動蕩不安的就業環境下,像沈湘這樣的本科生太多了,她的才華和背景都殊無可道之處,連一般女孩都有的野心和欲望也不充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平凡地過下去。公務員的工作很穩定,待遇也高,讓她有了久違的安全感。但剛上班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這確實不是好現象。我拿起那些紀錄仔細看起來,看了一陣,我再次讓沈湘停下來。
這樣雞蛋裏挑骨頭的爭吵一日盛於一日,沈湘後來也不分析她和同事們的對話了,轉而摳住我話裏每一個漏洞進行攻擊,大部分時候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臆想。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吵讓我感到厭煩,我們經常吵架,甚至提到了離婚。
“看樣子情緒不高啊?”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又一次往小區走去時,我忽然感覺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仰頭一看,正看到我家的窗口。它本來拉著窗簾,關得緊緊的,現在完全敞開了,沈湘的上半身出現在窗口,穿著綠睡衣,頭發披在臉的兩邊,露出一張很窄的臉,顯得異常蒼白。
我深深吸了口氣,醞釀了一會情緒,飛快地走到她跟前,舉起手裏的塑料袋,輕快地說:“看我買了什麼?”
“當然不是,怎麼了?”
沈湘和同事們之間的對話,在我看來其實毫無可疑之處,隻有精神病人才會對這些話生氣,可是她的同事們偏偏都生氣了,這讓我感到無法理解。倘若僅僅是如此,那倒也罷了,可怕的是,在這種無限的分析和猜測中,沈湘也在一步一步的改變。她變得敏感而多疑,有時候,我無心的一句話,就會讓她想到很多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地方,並且列在紙上進行分析。
我硬著頭皮,繼續歡快地道:“過來看看。”我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餐桌邊。她沒有抵抗,直接跟過來,木然站著。我把塑料袋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看,蒙牛的大顆粒酸奶,特意買給你的——芒果,你不是喜歡吃芒果嗎?我買了很多……”我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說著——說這些是安全的,不會出現意外,我被緊鎖的喉舌得到了充分的釋放,我盡量讓它們恢複彈性——不僅如此,我也害怕停頓下來會陷入可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