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帶著我爬到了好幾個人的家裏,有些人家已經有別人在那裏,於是大家一起搜集資料;有些人家的主人還沒出去,正用麵粉努力堵塞牆壁上的洞,於是我們又另外鑿出一些新的洞口,對主人的行動盡情嘲笑,毫不在意他是否會聽見;有很多次,當我們從小洞中偷窺別人時,正好看到屋子的主人鑽進牆壁上的洞裏,很快就與我們會合,然後我們遵守規則,離開這戶人家,尋找下一個目標。
在這裏,記錄著幾十個人生活中的細節,從吃飯的口味到穿衣的品味,以及平時說話的習慣、心理狀態、生活中一切必然和偶然的事件等等,都做了詳細的記錄。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從哪裏獲得這樣多的資料?有許多內容都是非常隱私的,譬如某人夜晚翻了幾次身,說了些什麼夢話等等。聯想到我自己的隱私被窺探程度,我不由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棟樓裏的每個房間,也許都安放著許多針孔攝像機,否則你沒法解釋這麼多詳細瑣屑的數據從何而來。
這個發現與鄰居家突然發起的大水聯係起來,我心中打鼓了,趕緊湊到洞口瞧瞧——還是什麼也看不見,一股水氣撲鼻而來,而流水的聲音越加明顯了。
正常人住到精神病院,這很令人煩惱,好在吃住都不要錢,夥食還不錯,更重要的是,秘密被守住了,而這個醫院裏,有許多新的秘密在等待著我們。
門外是一幅災難性的畫麵。鄰居家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已經被衝到了樓梯下,正坐在那從水裏撈著他的東西,許多雜物飄浮在水麵上。樓裏的人們早已被這聲音吸引,他們全部都擁擠到了我們這層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水將他們的下半身浸得透濕。他們在此時體現出驚人的艱苦耐勞的品格,紛紛努力從水中拾取各種東西,我起先以為他們是在幫助鄰居,誰知道他們將東西拾起來之後,便開始拍照、記錄、分析,情形完全和對待我的垃圾是一樣的。我注意到那個我拿了他記錄本的鄰居也在場,他顯然又重新準備了一個新的紀錄本,一支筆半刻不閑,沙沙地不斷寫著,我很擔心他的筆墨水會不夠。其他的人或者收集物品,或者在拍照,整個場麵十分忙亂,但是沒有人說話,每個人表情都很嚴肅,仿佛這是一項偉大的事業。而我的鄰居在水中奮力撈撿著,既不阻止別人,也不請求別人幫忙。
到了後來,我們連唇語也不用了,因為這樣還是容易被其他人偷看到信息,我們開始用眼神交流,神秘的眼神如電流般在洞穴裏川流不息,信息就這樣傳遞到每戶人家,真是人人窺我,我窺人人。達到這一境界之後,我們的信息極大地豐富起來,每個人都沒有任何隱私可言,盡管每個人都在做著保護隱私的努力,可是毫無用處,眼神泄露了一切。隱私被暴露是很令人煩惱的,幸好手裏掌握著其他所有人的隱私,這樣一來,事情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一想到這個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將小本朝口袋裏一塞,便滿屋子尋找起攝像機來。
要搬家也是明天的事了,在明天到來之前,我繼續仔細地研究那個小記錄本。這個小本很有意思,上麵記錄的人名,都是一些外號,譬如白粉皮、鐵板燒等等,裏麵也有一個泡泡袖,但是不確定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泡泡袖。在小本的最新的一項記錄上,是對一個叫“麵包臉”的家夥的垃圾分析,根據垃圾的內容來看,我可以確定自己就是他筆下的麵包臉。這個外號讓我惶恐,慌忙跑到鏡子前照了許久,怎麼看也沒覺得自己的臉長得象麵包呀?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個小本就是剛才那個人記錄我垃圾內容的筆記本,我親眼看到他將它放到了自己上衣的口袋裏——肯定是剛才我們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的。這個意外的收獲讓我欣喜若狂,趁他還沒發現,我趕緊將小本撿起來,一溜煙跑回家裏去了。
一路爬去,沿途什麼也沒有,但是當拐到第四個彎口時,我發現了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女人用力揪著頭頂的鋼筋,懷裏的小娃娃象貓一樣全身都帖在她懷裏——即使是這樣,也沒能救得了他們,一定是我先前灌的那些水惹禍了,這兩個人明顯已經死了,眼睛緊閉著,嘴唇腫脹。我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正在躊躇著,前方忽然傳來爬動的聲音,不久我的鄰居出現在洞裏。看見我他似乎毫不驚奇,反而帶著一種親昵的表情爬了過來:“來了?有什麼新情況?”
事實證明我是很有創造頭腦的,當我發現信息的寶貴時,我開始要求我的對話者與我低聲交流,這樣我們的信息就不會被其他人聽到了。沒多久,這種低聲交流的技巧很快被所有人掌握,牆壁裏再也沒有大聲的喧嘩,到處都是老鼠般低低的索索聲。起初人們還發出一點很小的聲音,到後來,變本加厲,僅僅隻是從雙唇間發出呼氣聲,不久又升華為讀唇語。人們在雙唇翕動中無聲地交換著其他人的生活細節,整棟孤樓陷入了永恒的沉默。